第3章 肩上的重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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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上的重担日子像生了锈的齿轮,在贫穷、霸凌和图书馆那方寸安宁的夹缝中,艰难地向前碾磨。

林羽将李浩在图书馆那场冲突后短暂的忌惮,以及张峰那半个硬馒头带来的暖意,都小心翼翼地收藏在心底最深处,化作支撑他继续前行的微弱燃料。

他更加沉默,也更加拼命。

白天在课堂和图书馆间争分夺秒地汲取知识,仿佛要将那些冰冷的公式和定理都嚼碎了吞下去,化作未来改变命运的基石;晚上则一头扎进“宏远贸易”那永远弥漫着尘土和汗水气息的仓库,在堆积如山的货物间,用自己尚未完全长成的身体,换取一份微薄但至关重要的薪水。

那枚冰冷的徽章,依旧被他贴身收藏着,像一个无声的谜团,也像一个沉甸甸的提醒。

偶尔在夜深人静,听着父亲压抑的咳嗽声,他会将它握在掌心,冰冷的金属棱角硌着皮肤,仿佛在无声地拷问:这渺茫的希望,究竟指向何方?

命运的转折,往往在毫无征兆的时刻,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轰然降临。

那是一个沉闷得令人窒息的下午。

天空堆积着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压得很低,一丝风也没有,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

仓库里更是闷热异常,汗水浸透了林羽薄薄的旧背心,紧紧贴在身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

他正和几个工友一起,将一批沉重的金属配件从卡车上卸下,搬进仓库深处码放整齐。

汗水顺着他的额角、脖颈、脊背不断滑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砸出小小的深色印记。

肩背的肌肉早己酸痛不堪,每一次发力,都牵扯着尚未完全愈合的旧伤。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得几乎要撕裂耳膜的手机***,突兀地刺破了仓库里沉闷的喘息和搬运的号子声。

是仓库主管老赵的手机。

他皱着眉,骂骂咧咧地从沾满油污的裤兜里掏出那个屏幕碎裂的旧手机,刚“喂”了一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什么?!

你说什么?!”

老赵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颤抖,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建国?!

林建国?!

从…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了?!!”

“轰——!”

林羽只觉得脑袋里像是被一柄巨锤狠狠砸中!

眼前瞬间一黑,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老赵那惊惶失措的喊叫在耳膜深处疯狂地嗡鸣回荡。

他肩上扛着的沉重金属箱,“哐当”一声巨响,重重砸落在地,震得脚下的水泥地都在颤抖。

“爸…爸……”林羽失神地喃喃着,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紧,骤停了一瞬,随即开始疯狂地、不受控制地撞击着胸腔,仿佛要破膛而出!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遍全身,血液都似乎凝固了。

“快!

快!

去医院!

市第一医院!”

老赵挂掉电话,脸无人色地冲着林羽嘶吼,声音都变了调,“你爸…你爸他…快不行了!

快走!!”

“快不行了”西个字,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林羽的心脏!

他猛地一个激灵,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涌回了大脑,又瞬间被抽空!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几乎让他窒息。

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像一头发疯的野兽,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人,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仓库大门狂奔而去!

身后传来老赵焦急的喊声和其他工友混乱的惊呼,但他全都听不见了。

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和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

冲出仓库大门,外面依旧闷热得如同蒸笼,铅灰色的天空沉甸甸地压下来,让人喘不过气。

他毫不犹豫地冲向路边,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驶来的出租车挥手,声音嘶哑地吼着:“市第一医院!

快!!”

市第一医院急诊中心。

这里永远是城市里最喧嚣、也最令人绝望的角落之一。

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浓重的血腥味、各种药物混杂的气息,还有此起彼伏的***、哭喊、医生护士急促的脚步声、仪器冰冷的滴答声…所有声音和气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生与死交界处的独特氛围。

林羽一路狂奔冲进大厅,心脏狂跳得快要炸开。

他像没头苍蝇一样在混乱拥挤的人流中穿梭,目光急切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手脚冰凉,胃里翻江倒海。

“妈!”

他终于在一排冰冷的蓝色塑料长椅的最角落,看到了蜷缩成一团的母亲王秀芬。

王秀芬像一尊瞬间失去所有生气的泥塑,整个人瘫在椅子上,单薄的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着。

她双手死死捂着脸,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断断续续地漏出来,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泪水早己浸透了她的衣袖和膝盖上的裤子布料,留下大片深色的、绝望的印记。

“妈!

我爸呢?

我爸怎么样了?!”

林羽扑到母亲身边,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奔跑而嘶哑变形,他抓住母亲冰冷颤抖的手臂,急切地摇晃着。

王秀芬缓缓抬起头。

她的脸苍白得像一张揉皱的纸,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因为用力咬合而破裂,渗着血丝。

那双曾经只是疲惫麻木的眼睛,此刻却空洞得可怕,里面充满了无边无际的恐惧和绝望,仿佛所有的光都被瞬间抽走了。

她看着儿子,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汹涌地滚落。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个冷漠的、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声音:“你就是林建国的儿子?”

林羽猛地转头。

一个穿着脏兮兮花衬衫、挺着啤酒肚、脖子上挂着条粗金链子的中年男人站在旁边,嘴里叼着烟,正是林建国那个工地的包工头,刘胖子。

他身边还跟着两个流里流气的青年,眼神不善地打量着林羽。

“刘…刘工头?

我爸他…”林羽强压下心中的恐惧和愤怒,急切地问。

“情况很不好!”

刘胖子不耐烦地打断他,吐出一口浓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显得更加冷漠和市侩。

“从三楼高的地方摔下来,当场就昏死过去了!

脊椎!

医生说了,脊椎骨可能碎了!

搞不好就是瘫痪!

下半辈子都别想站起来了!”

他语气里没有丝毫同情,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甚至带着点“麻烦来了”的厌烦。

“瘫痪……”这两个字像两座大山,轰然压在了林羽和王秀芬的心头。

王秀芬的呜咽声瞬间变成了绝望的哀嚎,身体软得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去。

林羽眼前又是一黑,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站稳。

“那…那手术呢?

医生怎么说?

手术费要多少?”

林羽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手术?”

刘胖子嗤笑一声,弹了弹烟灰,“说得轻巧!

那是脊椎手术!

大手术!

知道要多少钱吗?”

他伸出三根粗短的手指,在林羽面前晃了晃,“光是第一次手术和ICU的费用,这个数打底!

后面还有康复,那更是无底洞!

你们家拿得出来吗?”

林羽的心沉到了谷底。

那个数字,对他们家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

是倾家荡产、砸锅卖铁也凑不齐的巨款!

“钱…钱的事…”林羽艰难地开口,带着最后一丝卑微的希望,“我爸是在工地上出的事…这…这算工伤…工伤?!”

刘胖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脸上的横肉都抖了起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羽脸上。

“谁说是工伤?!

林建国他自己操作不当!

没系安全带!

违反安全规定!

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我们工地安全条例写得清清楚楚!

是他自己作死,怪得了谁?!”

他猛地从腋下夹着的破旧皮包里掏出一份皱巴巴的、印着红头文件的纸,粗暴地拍到林羽旁边的椅子上。

“看清楚!

这是安全责任告知书!

每个工人都签过字的!

他自己找死,公司出于人道主义,给你两万块!

算是仁至义尽了!”

刘胖子指着那份文件,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

“赶紧签了字,拿了钱,别在这儿磨叽!

医院可不是慈善堂,没钱就等着把人抬回去吧!”

两万块?!

林羽看着那份冰冷的文件,再看看刘胖子那张写满冷漠和推诿的脸,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混合着巨大的悲愤,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

“你胡说!!”

林羽猛地站起来,因为愤怒,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他死死瞪着刘胖子,眼睛赤红,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小兽。

“我爸做事最小心!

他从来不会不系安全带!

是你们工地上的脚手架有问题!

是你们的安全措施不到位!

你们这是推卸责任!!”

他嘶吼着,声音在嘈杂的急诊大厅里显得格外尖锐悲怆。

“小兔崽子!

***给脸不要脸是吧?!”

刘胖子身后的一个黄毛青年立刻上前一步,恶狠狠地指着林羽的鼻子骂道,“再他妈血口喷人,信不信老子让你也躺进去?!”

“就是!

刘哥够意思了!

两万块!

不少了!

够你们这种穷鬼一家子吃几年了!

别不识抬举!”

另一个青年也帮腔道,眼神轻蔑。

刘胖子挥挥手,示意手下闭嘴,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气得浑身发抖的林羽,眼神像毒蛇一样冰冷:“小子,话别说得那么难听。

证据呢?

你说是我们工地的问题,证据拿出来啊?

没证据,那就是放屁!

赶紧的,签字拿钱!

别耽误老子时间!”

他掏出两沓用银行封条捆着的、沾着油污的百元大钞,像施舍乞丐一样,随手扔在王秀芬旁边的椅子上。

那两沓鲜红的钞票,此刻在林羽眼中,却像两摊刺目的、散发着腥臭的污血!

是买断父亲健康、尊严和未来的肮脏交易!

王秀芬看着那两沓钱,又看看儿子愤怒到扭曲的脸,再看看抢救室那紧闭的、象征着未知命运的大门,巨大的绝望终于彻底将她压垮。

她再也支撑不住,从椅子上滑落下来,瘫跪在冰冷污秽的地板上,双手死死抓住林羽的裤脚,发出撕心裂肺的、如同杜鹃啼血般的哀嚎:“羽儿…我的儿啊…怎么办…我们怎么办啊…你爸他不能死啊…不能瘫啊…”她的哭声凄厉绝望,在充斥着死亡气息的急诊大厅里回荡,像一把钝刀,割裂着每一个听到的人的心。

周围投来或麻木、或同情、或事不关己的目光。

刘胖子和他的人则抱着手臂,冷眼旁观,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冷漠和鄙夷。

林羽站在那里,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像冰锥刺穿他的耳膜,父亲生死未卜的阴影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刘胖子那冷漠刻薄的话语和桌上那两沓如同侮辱的钞票,像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愤怒、屈辱、恐惧、绝望……无数种情绪在他胸腔里疯狂地冲撞、撕扯,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

他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紧握的拳头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指节绷得发白,仿佛下一秒就要挥出去,砸向那张令人作呕的肥脸!

但……目光扫过母亲布满泪痕、因绝望而扭曲的脸,扫过那扇紧闭的、代表着父亲生命线的抢救室大门,扫过桌上那两沓沾着油污的、象征着残酷现实的钞票……挥出去的拳头,最终只能无力地、重重地砸在自己冰冷而颤抖的大腿上!

发出沉闷的一声“咚”!

所有的愤怒和不甘,在这一刻,都被一种更庞大、更冰冷的绝望彻底碾碎。

他像一根被狂风骤雨彻底摧折的芦苇,缓缓地、无比沉重地弯下了腰,伸出那只沾满仓库灰尘和汗水的手,颤抖着,伸向椅子上那份冰冷的文件。

手指触碰到粗糙的纸张,像是触碰到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痛感瞬间传遍全身。

他拿起笔,笔尖悬在签名栏上方,剧烈地颤抖着,迟迟无法落下。

每一秒的停顿,都像是在承受凌迟般的酷刑。

“快点!

磨蹭什么!”

刘胖子不耐烦地催促道,黄毛青年也上前一步,眼神凶狠。

林羽猛地闭上眼睛,一滴滚烫的泪,终于冲破所有坚强的伪装,狠狠砸落在签名栏上,晕开一小团深色的水渍。

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在那片被泪水浸湿的地方,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林羽。

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力透纸背,仿佛用尽了他一生的力气,也埋葬了他所有关于未来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刘胖子满意地哼了一声,一把抓起签好的文件,像丢垃圾一样把那两沓钱扫到王秀芬脚边。

“行了!

两清了!

以后别再来找麻烦!”

说完,带着两个手下,头也不回地走了,消失在急诊大厅混乱的人流里。

那两沓钱,孤零零地躺在冰冷肮脏的地板上,像是对这个破碎家庭最残酷的嘲讽。

王秀芬扑过去,紧紧抱住那两沓钱,如同抱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失声痛哭。

林羽却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石像,僵硬地站在那里。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抢救室上方那盏刺目的、代表“手术中”的红灯。

那红光,像一只巨大的、充满恶意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注视着他脚下这片绝望的深渊。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滚,他猛地弯腰,一阵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苦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肩头仿佛有千斤重担轰然压下,压得他脊椎都要发出不堪重负的***。

那不再是仓库里沉重的水泥袋,而是整个家破碎的未来,是父亲可能永远瘫痪在床的噩耗,是母亲绝望的哭泣,是天文数字般的医疗费,是那张用两万块和父亲健康签下的、屈辱的卖身契!

这担子,如此沉重,如此冰冷,如此绝望。

压得他几乎要跪倒在地。

几天后。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药味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长期卧床病人的沉闷气息。

市第一医院的骨科病房走廊,永远充斥着压抑的***和家属疲惫的脚步声。

林羽静静地站在一间普通病房门外,隔着门上的小玻璃窗,看着里面的情景。

父亲林建国躺在靠窗的病床上,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他身上插着几根管子,露在被子外面的脸苍白浮肿,眼窝深陷,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里面没有一丝神采,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

曾经能扛起家庭重担的脊梁,如今被厚厚的石膏和支架固定着,宣告着它可能永远的脆弱。

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微弱而艰难,像破旧的风箱在做最后的挣扎。

母亲王秀芬佝偻着背,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正用小勺一点点给父亲喂着流食。

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如同对待一件随时可能碎裂的瓷器,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哀伤。

几天之间,她仿佛又老了十岁,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背脊弯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勺子偶尔碰到碗沿的轻响,和父亲吞咽时发出的、微弱的、带着痛苦的“咕噜”声。

林羽的目光从父母身上移开,落在自己手中紧攥着的那张纸上。

那是一张医院的催款通知单。

冰冷的打印字体,罗列着一项项触目惊心的费用:手术费、材料费、麻醉费、重症监护费、药品费……后面跟着一串长长的、足以让任何普通家庭窒息的数字。

“截至今日,欠费金额:78,***2.53元。”

“请于三日内缴清欠款,否则将停止相关治疗及药物供应。”

“后续治疗及康复费用预估:不低于人民币200,000元。”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林羽的心上。

那两万块“赔偿金”,在医院这个巨大的吞金兽面前,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早己化为乌有。

催债的电话像索命的符咒,不分昼夜地打来,冰冷而强硬的女声一遍遍重复着最后通牒。

母亲低声下气求亲戚借钱的啜泣声,在深夜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凄凉和绝望。

走廊尽头,隐约传来其他病房家属压抑的哭声,还有护士站那边传来的、关于某个病人因欠费被停药后病情恶化的低声议论。

每一丝声音,都像针一样扎在林羽的神经上。

他攥紧了那张催款单,纸张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被揉捏成一团。

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感。

这疼痛如此清晰,却远远比不上心头那万分之一的重压。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洗得发白、沾着仓库灰尘的旧球鞋。

鞋尖己经磨破了,露出里面灰白色的袜子。

他又抬起头,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最后看了一眼里面那个死寂的世界。

父亲空洞的眼神,母亲佝偻绝望的背影,还有那张如同死亡判决书般的催款单……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绝望,最终都汇聚成一股冰冷而决绝的力量,注入了他年轻的、尚未完全长成的身体里。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医院里那混杂着消毒水和绝望味道的空气,冰冷地灌入肺腑,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然后,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病房里的情景,不再看那张催命的纸单。

他挺首了那副被重担压得几乎要折断的脊梁,一步一步,异常沉稳地,朝着走廊尽头的楼梯口走去。

脚步踩在冰冷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沉重的回响,在这充斥着病痛与绝望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决绝。

走到楼梯口的垃圾桶旁,他停下脚步。

没有犹豫,他摊开手掌,将那张被揉得不成样子的催款单,一点一点地抚平。

纸张皱褶纵横,像他此刻的心境。

他最后看了一眼上面那串冰冷的数字,然后,面无表情地,将它撕成了碎片。

细小的纸屑,如同飘零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入了肮脏的垃圾桶。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

楼梯间上方狭小的窗口,透进来一小片灰蒙蒙的天空。

光线昏暗,却足以照亮他年轻的脸上,那如同岩石般冷硬的神情。

眼底深处,最后一丝属于少年的迷茫和脆弱,被彻底冰封、碾碎。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绝望淬炼出来的、近乎冷酷的平静,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掏出自己那个屏幕碎裂的旧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紧抿的、没有一丝弧度的嘴唇。

他找到了班主任的号码,手指悬停在拨号键上,停顿了几秒。

然后,他用力地、没有丝毫犹豫地按了下去。

电话接通了。

“喂?

林羽?”

班主任温和的声音传来。

“老师,”林羽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异常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是林羽。

我…申请退学。”

说完,不等电话那头传来任何惊愕或劝阻的声音,他便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屏幕暗了下去,映出他自己那张毫无表情、却仿佛一夜之间被刻上了岁月风霜的脸。

他收起手机,最后看了一眼走廊深处那间病房的方向。

目光深沉,再无留恋。

转过身,他迈开脚步,朝着医院大门外那片灰暗、沉重、却不得不去面对的现实世界,一步步走去。

单薄而挺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的阴影里。

每一步,都像踩在荆棘之上,却无比坚定,无比沉重。

那副尚未完全长成的肩膀,终究还是义无反顾地,扛起了这片名为“命运”的、足以压垮一切的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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