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雨,带着南国特有的黏腻和闷热,淅淅沥沥地敲打着青石板路,将空气中弥漫的尘土和炊烟混合成一种潮湿的、略带腐朽的气息。
这雨不大,却足够恼人,绵密不绝,仿佛要将小镇骨子里的疲惫和麻木都浸润出来。
镇东头,一间小小的“墨香斋”书店门前,此刻却聚集了与这沉滞雨天格格不入的喧嚣。
“老辰头,识相点!
钱财大人要在你这风水宝地起座‘忘忧阁’,那是看得起你!
别给脸不要脸!”
一个穿着制式皮甲、腰间挂着短棍的小头目,满脸横肉,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对面老者的脸上。
他身后站着五六个同样装束的汉子,眼神凶狠,堵住了店门。
书店老板辰文,一个身形单薄、鬓角斑白的中年人,死死挡在门口。
他脸色苍白,嘴唇紧抿,眼底是压抑不住的悲愤:“张头儿,求您行行好,跟上面说说……这店是我父亲传下来的,一家人的生计都指着它……我、我加钱,我多交税行不行?
别拆……加钱?”
小头目嗤笑一声,伸手用力推搡了辰文一把,“你当钱财大人缺你那三瓜俩枣?
滚开!
别耽误爷们儿办差!”
他身后的汉子们立刻上前,粗暴地将辰文拽开。
“住手!
你们不能这样!”
辰文挣扎着,声音嘶哑,试图再次冲上去护住他的书架,那些是他视若珍宝的书籍。
“老东西,找死!”
一个汉子不耐烦,抄起腰间的短棍,狠狠砸在辰文的后背上。
“呃啊!”
辰文惨叫一声,身体像破麻袋一样被砸倒在地,溅起浑浊的泥水。
他蜷缩着,痛苦地咳嗽起来。
“爹——!”
一声带着哭腔的、稚嫩的呼喊从店里传来。
一个约莫六岁的男孩冲了出来,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布衫,小脸被雨水和泪水糊得一片狼藉。
他扑到辰文身上,用小小的身体试图挡住那些凶神恶煞的大人,“别打我爹!
坏人!
你们是坏人!”
“小崽子滚开!”
另一个汉子抬脚就要踹。
“算了,跟个毛孩子计较什么。”
小头目不耐烦地挥挥手,“赶紧的,把东西都扔出来,拆!”
几个汉子如狼似虎地冲进小小的书店。
刺耳的碎裂声、书页被撕扯的哗啦声、书架被推倒的轰隆声……瞬间取代了雨声,成了这片天地的主旋律。
一本本沾着主人心血的书籍,连同笔墨纸砚,被粗暴地扔进泥泞的雨地里,迅速被污水浸透、损毁。
辰颉——那个小小的男孩,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呕心沥血经营的书店,连同他童年里最熟悉、最温暖的一方天地,在粗暴的棍棒和狞笑声中化为狼藉。
他紧紧抱着昏迷的父亲,小小的身体因恐惧和愤怒而剧烈颤抖,眼泪混着冰冷的雨水不断滚落。
“爹……爹你醒醒……”他无助地哭喊着。
片刻之后,一片断壁残垣。
曾经弥漫着墨香的“墨香斋”只剩下几根歪斜的木梁和满地狼藉的“垃圾”。
小头目满意地看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随手扔在泥泞中辰文的身边,发出沉闷的声响。
“喏,补偿费,拿了赶紧滚蛋!
再敢闹事,打断你们的腿!”
他啐了一口,带着手下扬长而去,留下满地疮痍和雨中绝望的父子。
雨,下得更大了。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昏迷的辰文和呆滞的辰颉,也冲刷着那些被践踏的书籍,黑色的墨迹在泥水中晕开,如同绝望蔓延的伤口。
辰颉用尽全身力气,想把父亲拖到旁边勉强能避雨的屋檐下。
他太小了,拖得异常艰难,小小的身影在滂沱大雨中显得格外渺小和无助。
泥水浸透了他的裤腿,寒意刺骨。
终于,他半拖半抱地将父亲挪到一处稍干的角落。
辰文悠悠转醒,脸色惨白如纸,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苦的嘶鸣。
他艰难地抬起手,想摸摸儿子的脸,却无力地垂下。
“颉儿……去……去司命府……报官……”辰文的声音微弱如蚊蚋,带着最后的希望,“告他们……强拆……伤人……”小小的辰颉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重重点头:“爹,你等我!
我这就去!”
他最后看了一眼气息奄奄的父亲,咬紧牙关,一头扎进茫茫雨幕之中。
和平镇的司命府并不远,是一栋比周围民居高大许多的青砖建筑,门口挂着刻有“司”字的木牌匾。
辰颉浑身湿透,像只落汤鸡,小小的拳头用力砸着那扇紧闭的、看起来威严厚重的木门。
“开门!
开门啊!
有人打伤了我爹!
抢了我们的店!”
他带着哭腔,用尽力气呼喊。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同样穿着皮甲、但神情懒散的守卫探出头来,不耐烦地打量着浑身泥泞的小孩:“吵什么吵?
哪来的小叫花子?”
“官爷!
求您做主!”
辰颉扑通一声跪在泥水里,语无伦次地哭诉,“是张头儿他们……他们拆了我家的店,还打伤了我爹!
我爹快不行了……求您救救他……”守卫皱了皱眉,显然知道张头儿是谁,也明白那是钱财大人手下的人。
他脸上露出一丝鄙夷和厌烦:“张头儿?
他们办事自有道理。
你爹?
哼,怕是冲撞了官差吧?
赶紧滚,别在这闹事!”
“不是的!
是他们不讲道理!”
辰颉急了,伸手想去抓守卫的裤腿,“我爹没有冲撞他们!
是他们……滚开!
脏死了!”
守卫嫌恶地一脚踢开辰颉伸过来的小手,力道不大,却足以让一个浑身湿透、筋疲力尽的孩子跌坐在冰冷的泥水里。
“再闹就把你抓起来!”
他厉声呵斥,随即“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
沉重的关门声,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辰颉的心上。
他呆呆地坐在泥水里,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子,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他。
最后一丝希望,在这扇无情的门关闭的瞬间,熄灭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住了他幼小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想起了倒在废墟里的父亲,想起了被扔在泥里的那袋冰冷的钱币,想起了张头儿狞笑的脸,想起了守卫嫌恶的眼神……巨大的委屈和愤怒淹没了恐惧。
“哇——!”
他再也忍不住,在司命府威严的门前,在瓢泼的大雨之中,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放声痛哭。
哭声撕心裂肺,穿透雨幕,却只换来周围窗户缝隙里几道冷漠或好奇的目光,旋即消失不见。
冰冷的雨水是他的泪,泥泞的地面是他的床,这偌大的和平镇,此刻仿佛只剩下他一人,在绝望的深渊里无助坠落。
就在这哭声几乎要被雨声彻底吞噬时,一片阴影悄然笼罩了他。
冰冷的雨水,似乎停在了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