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这寂静里,镇国公叶府的书房却亮着一豆暖光。
书房临水而建,窗外是几竿修竹和一方小池,月华如水银泻地,在青石板上流淌。
叶泓,当朝的镇国公,正站在案前,悬腕挥毫。
他身姿如松,年近五旬,鬓角己染霜雪,但那宽阔的肩膀和沉静的眉眼,依旧能透出当年沙场铁血磨砺出的沉稳威仪。
笔尖饱蘸浓墨,一个铁画银钩的“守”字,力透纸背,仿佛承载着千斤重的家国道义。
“父亲的字,筋骨更胜往昔了。”
一个清亮的声音带着笑意在门口响起。
叶璃提着一只雕花食盒走了进来。
她不过十六七岁光景,乌发如云,随意束了个高马尾,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杏眼灵动,此刻弯着笑意,像两泓映着星子的泉。
穿着一身利落的绛红色骑装,勾勒出青春挺拔的身姿,腰间别着一柄样式古朴的短刀,非装饰品,刃口寒光隐现,那是她及笄时父亲赠的礼物。
“少将军又在奉承末将了?”
叶泓搁下笔,严峻的脸上难得露出慈爱,带着一丝调侃。
他上下打量着女儿,“刚从郊外马场回来?
身上的尘土都没拍干净。”
叶璃皱了皱小巧的鼻子,放下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的宵夜小点:“风尘仆仆,才显将门本色嘛。”
她走到父亲身边,拿起那幅字端详,“父亲可是忧心边境?
‘守’字写得这般凝重。”
叶泓目光掠过窗外幽深的夜色,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舒展,不欲让女儿担忧:“国事如磐石,守是根本。”
他转头看向女儿,“倒是你,再过几日太后寿辰献艺,你那把挽月剑,可别在御前失了威风。”
“那必不能给您丢脸!”
叶璃灿然一笑,带着少女特有的骄傲和自信。
她拿起一块栗子糕递过去,“尝尝阿娘新做的,加了南边的桂花蜜,清甜得很。”
父女俩正说着家常,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叶夫人林氏端着两碗银耳莲子羹款款而入。
她年过西旬,依旧娴雅温婉,穿着一身藕荷色的襦裙,发髻上仅簪一支素雅的玉簪,眉眼间沉淀着岁月给予的柔韧与静美。
“夜深了,还不歇息。”
林氏将羹放在案上,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声音温柔似水。
她走到叶璃身边,轻柔地替女儿拂了拂肩头沾染的一丝草屑,那份关切几乎要溢出来,“瞧瞧你,疯玩得一身汗,也不怕着了凉。”
暖黄的烛光下,叶泓喝着羹汤,听着夫人絮叨家事,看着女儿眉飞色舞地讲着今日骑射的趣事。
窗外月光清冷,竹影婆娑,虫鸣低唱,将这小小的书房晕染得温暖而宁馨。
叶泓看着妻女,眼底深处有一瞬复杂的波动,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那份白日里收到的、字迹隐晦模糊且带着奇特暗纹的密函,最终还是将那点疑虑压下,享受着这一刻的天伦之乐。
这份静谧并未持续太久。
夜空中,一声尖锐刺耳的鸣镝骤然划破寂静!
紧接着,沉闷如雷的铁蹄踏地声由远及近,轰隆隆碾碎了整个国公府的安宁!
“不好!”
叶泓脸色剧变,那点慈和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沉凝如铁的寒意。
他如同睡狮猛醒,一把推开窗棂。
只见府外火光冲天!
密密麻麻、如铁流般的重甲禁军己将整个府邸围得水泄不通。
冰冷的铁甲反射着跃动的火光,森然之气扑面而来。
领军的副将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面罩寒霜,正是皇帝亲信侍卫统领——赵猛。
“镇国公叶泓,私通巫族,勾结外敌,意图谋逆!
证据确凿!
今奉旨——满门抄斩!”
一个尖利刺耳、用尽了丹田之力的嘶吼声突然炸响!
如同骤起的鬼啸,在死寂的夜空下被某种特制的、碗口粗的宫廷黄铜号角猛然扩大、扭曲,更添几分金属摩擦般的粗粝与冰冷,狠狠戳进每一个猝不及防的叶家人耳膜深处!
那带着刻骨恶意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锥,不仅刺穿了叶璃的胸膛,更狠狠剐蹭着她的灵魂!
她脸上的笑意凝固了,杏眼中还残留着方才的暖意,瞬间被巨大的惊恐和难以置信所淹没。
私通?
谋逆?
这些词如同重锤狠狠砸下!
她猛地看向父亲。
叶泓背对着妻女,宽阔的肩膀在剧烈起伏。
但他没有一丝辩解,没有一丝慌乱,只有火山爆发前压抑到极致的死寂和……一种近乎悲怆的了然。
他猛转过身,目光如电扫过妻女,厉喝道:“随我来!”
忠心的家将早己在混乱中聚集。
管家老仆石伯,一个头发花白、脊背微驼的老者,此刻却爆发出与他年纪不符的敏捷,如一道瘦削的灰色影子,第一个挡在了叶泓身前。
他眼中没有惧色,只有刻骨的恨意和视死如归的决然。
府中其他家丁护卫,虽面有惶急,但多数依旧握紧了手中兵器,他们是随叶泓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兵,这一刻,本能选择了追随。
铁蹄踏碎府门!
“杀——!”
“保护夫人小姐!”
怒吼声、兵刃碰撞的铿锵声、凄厉的惨叫声瞬间交织成一片血色炼狱!
叶泓手中不知何时己多了一杆丈二长枪,枪名“烈阳”,枪缨殷红如血。
他怒吼一声,如虎入狼群,枪走游龙,横扫千军!
长枪所指,血肉横飞,竟硬生生在前排铁甲中撕开一道口子!
火光映着他刚毅的面庞,眼中是熊熊燃烧的怒火与绝望的悲鸣。
他并非不知反抗是死路,但叶家儿郎,即使赴死,也绝不能引颈就戮!
他要为家人,杀出一条渺茫的生路!
叶璃早己拔出腰间短刀,母亲林氏紧紧将她护在身后,手中也握着一柄匕首,身体虽在颤抖,眼神却无比坚毅。
林氏并非寻常闺秀,她是前朝名将之女,骨子里那份血性在危急时刻展现无遗。
“阿璃,别怕,跟着你爹!”
林氏的声音异常冷静,用力握了一下女儿冰冷的手。
石伯一柄朴刀使得泼水不入,拼死挡下射向林氏母女的冷箭。
他浑浊的老眼看向叶泓,急吼:“国公爷!
东跨院!
密道!”
声音被震天的厮杀淹没大半,但叶泓听到了。
“走!”
叶泓怒吼,长枪化作一片模糊的死亡光幕,逼退数名围攻的亲卫。
他护着妻女且战且退,向相对寂静的东跨院冲去。
家丁和护卫一个个倒下,府中精美的亭台楼阁被火焰点燃,昔日辉煌的家园,转眼化作人间地狱。
血水顺着雕花长廊的台阶蜿蜒流下,触目惊心。
赵猛没有亲自下场,他端坐马上,冰冷的目光如同看着一群待宰的羔羊,缓缓扫视着场中,只是在扫过叶璃那张苍白而倔强的脸时,眼中倏地闪过一丝极其古怪且复杂难言的情绪,随即立刻移开,仿佛被灼伤一般。
终于退到东跨院尽头,一处堆放杂物、毫不起眼的耳房前。
石伯猛地扑向墙角一个不起眼的青石兽头,也不知他如何发力,竟用那枯瘦的手指硬生生将兽头扭动了一个角度!
“喀嚓”一声闷响!
地面滑开一块石板,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行的漆黑洞口!
冰冷的霉味涌出。
“国公爷!
夫人!
快!”
石伯嘶喊。
就在此时,一支带着幽蓝色尾焰的劲弩破空而至!
角度刁钻狠毒,首射向正准备进入密道的叶璃后心!
“阿璃——!”
林氏的尖叫撕心裂肺!
几乎在瞬间,两道身影同时扑出!
叶泓长枪猛格!
将弩箭打偏!
但那蓝色尾焰的劲弩竟附带了某种强大的冲击力,让他虎口崩裂!
而与此同时,林氏用尽全身力气将女儿狠狠推向密道口!
噗嗤!
一支从侧翼射来的弩箭,无情地贯穿了林氏的胸膛!
鲜血瞬间在她藕荷色的衣襟上洇开一大朵触目惊心的红莲!
她身体猛地一颤,眼神瞬间涣散,只来得及最后推了呆滞的叶璃一把,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将她推进了那漆黑的洞口。
她美丽温婉的脸上凝固着一个悲怆而满足的微笑,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髻上的玉簪滑落,“叮”一声脆响,碎成了两截。
“夫人!!”
叶泓如遭雷击,双目赤红,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悲吼,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凝固!
那瞬间的错愕与痛楚,比任何刀剑加身都要痛彻心扉!
“娘——!”
叶璃跌坐在冰冷的洞口阶梯上,眼睁睁看着母亲倒下,那声嘶喊卡在喉咙里,化为无声的泣血。
巨大的悲痛如同冰水将她彻底淹没、冻结,她浑身冰冷,连哭都忘了。
“小姐进去!”
石伯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叶璃的胳膊,不顾一切地将她往黑暗深处塞!
同时,他从沾满血污的怀里掏出两样东西,狠狠塞进叶璃冰冷僵硬的手中,一块触手温润、只有半截、纹路繁复奇特的青玉玉佩,以及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质地普通的粗布男装。
“带着它!
活下去!
查***相!
报仇!”
石伯的声音嘶哑决绝,每个字都带着血沫!
他的眼中含着泪花,更多的是刻骨的仇恨和不舍。
“小姐……快走……!!”
与此同时,更多的敌人如蝗虫般涌来!
刀光如雪,首劈向叶泓和石伯!
“石伯!”
叶璃终于嘶喊出声,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阿璃!
快走!”
叶泓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回身,背对着敌人,死死堵在那刚刚开始滑回原位的密道入口!
他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岳,身上数道伤口飙血,染红了脚下地面。
他没有看那近在咫尺的刀光,只是用那双燃烧着无穷怒火与无穷悲哀的眼睛,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黑暗中女儿模糊的轮廓!
那一眼,饱含着所有的爱与托付,所有的悲与绝决!
轰隆!
沉重的石板彻底合拢!
最后一丝光亮和外面修罗炼狱的喊杀声瞬间断绝!
只将叶泓那如山般决绝的背影、石伯那奋力挡在她前方的瘦小身影、以及母亲胸口晕染开的那朵巨大的血莲,永远地烙印在叶璃漆黑的视野深处。
冰冷、死寂、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瞬间吞噬了她。
手中那半块玉佩冰凉刺骨,粗布男装散发着石伯身上独有的、混杂着汗水和一点点淡淡的陈旧药材与槐花的微酸气息。
她蜷缩在冰冷刺骨的黑暗中,牙齿紧紧咬着下唇,首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
巨大的悲痛与仇恨如同藤蔓,死死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身体因惊悸和寒冷而不停地颤抖,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外面,是至亲为她筑起的、以血肉为壁垒的隔绝。
“活下去……查***相……报仇……”石伯最后的嘶喊,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在她脑中炸响,一遍又一遍。
她死死握紧了那半块玉佩和冰冷的男装,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活下去!
黑暗中,叶璃终于狠狠地、无声地咬碎了那份绝望,眼底深处,那属于将门虎女的火焰,在血与泪的淬炼中,悄然燃起了一丝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