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温静瑶己经梳妆完毕。
铜镜中的少女眉目如画,却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青涩。
茯苓正为她戴上最后一支鎏金点翠步摇,这支耗费了父亲半年俸禄的头面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光芒。
"姑娘,该动身了。
"茯苓轻声提醒,将一件藕荷色绣缠枝纹的斗篷披在她肩上。
温静瑶深吸一口气,迈出了温府的大门。
父亲温如言站在廊下,神色复杂地看着她:"记住为父的叮嘱,在宫中谨言慎行。
""女儿谨记。
"她福了福身,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马车在晨雾中缓缓前行,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格外清晰。
茯苓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姑娘,这是夫人让奴婢交给您的。
"温静瑶接过瓷瓶,指尖触到冰凉的釉面。
不用打开她也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砒霜。
继母昨晚特意来她房中,说这是"以防万一"的保命之物。
"收好。
"她将瓷瓶塞进贴身的荷包里,荷包上绣着一朵半开的芍药,是她生母留下的唯一物件。
神武门外己经停满了各色马车,朱轮华盖间隐约传来环佩叮当之声。
温静瑶刚下马车,就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这位姐姐是哪家的?
"转头看见一个穿着杏红妆花缎的圆脸姑娘,胸前赤金璎珞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
"翰林院温家。
"温静瑶福了福身,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
这姑娘约莫十五六岁,眉眼间透着几分骄纵,想来是武将家的千金。
"我是镇北将军府的林晚卿。
"少女骄傲地扬起下巴,"我姑祖母是当今太后。
"温静瑶正要答话,远处传来太监尖细的嗓音:"肃静!
"一位穿着葵花团领衫的太监执鞭而来,惊得林晚卿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退回队列。
温静瑶垂眸站在原处,听着远处传来三通报晓鼓声。
鼓声刚落,朱漆宫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发出沉闷的轰响。
穿过三道宫门后,引路女官突然停步。
前方汉白玉月台上摆着五口青瓷大缸,盛满清澈的井水。
"请诸位小姐净面。
"女官的声音冷若冰霜,"宫中不喜脂粉俗物。
"队列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温静瑶瞥见身旁几位姑娘脸色煞白——她们精心描绘的妆容此刻成了累赘。
茯苓及时递来素绢,她从容地掬起一捧凉水,将脸上薄薄的脂粉洗净。
水影晃动间,她看见自己素净的面容。
父亲总说她长得像早逝的生母,故而从不许她在府中妆饰。
此刻倒要感谢这份苛责,让她不必像其他姑娘那般狼狈。
"第七组上前。
"踏入体元殿的刹那,温静瑶踩到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竟是一枚拇指大的南珠耳珰,此刻己经在她的绣鞋下碎裂成两半。
她不动声色地移开脚步,随着队列向前走去。
殿内金砖墁地,十二扇紫檀嵌玉屏风前设着鎏金宝座,上头端坐的身影被珠帘遮得影影绰绰。
温静瑶数着地砖上的莲花纹,听见前面不断传来唱名声。
"江宁织造曹寅之女曹玥,年十五——"唱名声刚落,前排一个绿衣少女突然软倒在地。
两个粗使嬷嬷立刻上前,像拖货物般将人架出殿外。
温静瑶听见珠帘后传来茶盏轻叩的声响,连忙收回视线。
"翰林院侍讲温如言之女温静瑶,年十六。
"她端端正正地行完大礼,额头几乎触到冰凉的金砖。
有一道锐利的目光刺在她的脊背上,让她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
珠帘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女声:"倒是规矩。
"接着是另一个年轻些的声音:"瞧着太单薄。
"温静瑶维持着俯首的姿势,感觉到冷汗正顺着背脊滑下。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那个决定命运的声音:"留牌子。
"象牙牌落入银盘的清脆声响传来时,她险些咬破自己的舌尖。
首到退出殿外,茯苓偷偷往她掌心塞了块薄荷膏,她才发觉指甲早己深深掐进掌心的软肉里。
远处传来压抑的呜咽声,几个落选的姑娘正被嬷嬷催促着从角门离开。
其中就有方才那个杏红衣衫的少女,她哭得梨花带雨,精心梳好的发髻都散乱了几分。
"姑娘快看。
"茯苓突然扯了扯她的衣袖。
顺着指引望去,只见体元殿东侧的柏树下站着个戴金厢猫睛石抹额的女子,正是方才自称林晚卿的姑娘。
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块羊脂玉佩,两个穿靛蓝比甲的宫女跪着为她整理裙裾。
"听说太后是她姑祖母。
"身后有人小声议论,"这次选秀就是走个过场..."林晚卿似有所觉,突然转头看向这边。
温静瑶来不及移开视线,正对上她那双琉璃般透亮的眼睛。
对方挑了挑眉,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随手将玉佩抛给身旁的宫女。
"啪"的一声脆响,玉佩在地上摔得粉碎。
茯苓倒抽一口冷气,而温静瑶只是平静地收回目光。
这般明目张胆的***,倒比父亲那些姨娘的手段高明许多。
日头西斜时,留牌子的秀女们被带到一处偏殿。
檀木托盘呈上来那刻,温静瑶盯着盘中那枚鎏金银牌微微出神。
正面"温静瑶"三个隶书小字下,礼部的朱印红得刺目。
"明日辰初入储秀宫学规矩。
"女官的声音像钝刀刮过青瓷,"丑话说在前头,这半年里病死的、失足的、犯事的,年年都有。
"殿外暮鼓恰在此时响起,惊飞檐下栖息的鸽子。
温静瑶摩挲着银牌边缘的缠枝纹,突然想起今晨继母塞给她的那包砒霜。
当时那染着丹蔻的指甲刮过锦囊的感觉,像极了父亲书房里那只鹦鹉的爪子。
"姑娘?
"茯苓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
温静瑶收起银牌,望向宫墙尽头那轮血红的落日。
父亲说深宫是吃人的地方,可他不知道,温家的后宅早十年就教会了她,该怎么在虎狼环伺中活下来。
远处传来宫女们点燃宫灯的声响,一盏盏昏黄的灯火在暮色中依次亮起,像一条蜿蜒的火龙,将她们这些新入选的秀女引向未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