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里看不出情绪波动,他的面无表情无声的传达着抗拒与疏离。
随即,他疲惫地闭上眼。
“章…章女士?”
一个沙哑、带着浓重口音的声音在姮身后响起,小心翼翼,充满局促。
姮缓缓转身。
一个穿着洗得发灰、膝盖手肘打着深色补丁工装裤的中年男人,佝偻着背,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木头拐杖。
一条裤腿空荡地挽到膝盖上方,露出简陋的金属假肢接口。
脸上刻满风霜,此刻因焦虑担忧更显苍老憔悴。
沈大山,沈星野的养父。
他看着姮,眼中是底层面对云端人物时本能的敬畏、无措与深切的不安。
粗糙开裂的手死死抓着拐杖,指节青白。
“您…您是那位陆同学的家长?
对不住,真是对不住…”沈大山声音干涩沙哑,慌乱又无助:“孩子…不懂事,惹了祸…星野他…他怎么样了?
医生说要多少钱?
我…我…”他语无伦次,目光焦急地试图看向处置室里的儿子,未知的沉重医疗费像大山压弯了他的脊背。
他下意识摸口袋,掏出一个瘪瘪的旧手帕零钱袋,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寒酸刺眼。
看着沈大山被贫困苦难侵蚀的脸,看着他眼中纯粹的、对儿子安危的担忧。
看着病床上闭着眼、伤痕累累却掩不住孤傲的少年;再想到身后那个阴郁冷漠、惹祸却毫无愧意的继子…十七年的债,终究以最猝不及防的方式,摊开在2003年深秋这间弥漫消毒水味的急诊室。
她再次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
她推开那扇虚掩的门。
高跟鞋踩在冰冷、带着污渍的磨石子地上,走向沈星野病床的脚步。
“沈先生,”姮的声音在狭小的处置室响起,刻意放低放缓,却带着穿透力与不容置疑。
她的目光先落在沈大山写满惶恐的脸上,再转向病床上再次睁开眼、审视她的少年:“我是陆子昂的母亲,章亦楠。”
“关于您儿子受伤的事,我非常抱歉。
所有医疗费用,包括后续复查和营养,您不必担心,我会负责到底。”
她的语气平稳肯定,目光扫过沈星野的伤处,最后回到沈大山脸上,加重语气:“至于责任,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这件事,我会亲自处理,给您和沈同学一个明确的交代。”
沈大山彻底愣住,浑浊的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病床上的沈星野,唇角终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冰冷的、带着审视与讥诮的涟漪。
走廊另一头,等候区传来陆子昂压抑着怒火的冰冷质问,清晰地穿透嘈杂:“交代?
章女士,你要给谁交代?”
他没有咆哮,但那声音里的阴鸷和被冒犯的怒意,比任何吼叫都更具威胁。
他不再看这边,猛地转身,昂贵的运动鞋踩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独自走向医院大门,背影挺首而僵硬,带着一股被背叛的寒冽。
李老师手足无措地看了看姮,又看了看陆子昂离开的方向,最终还是擦着汗追了出去。
沈大山局促地坐在靠墙的一张破旧塑料凳上,他手足无措地搓着膝盖上打着补丁的工装裤。
她即使坐在这简陋的环境里,依然身姿挺拔,气质卓然,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护士刚换完点滴离开,与一个陌生人共处一室,显然他不自在,他警惕而疏离地目光显然是在对姮说“你怎么还在这儿?”
章亦楠丝毫不在意,她涵养极好地关心着一旁的沈父:“沈先生,星野同学的伤情稳定下来了,您也熬了一夜,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
医院食堂或者外面小馆子都行,费用不用担心。”
沈大山受宠若惊,连忙摆手,“不、不用了章女士,我、我不饿…”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儿子,他怕自己离开,儿子独自面对这位气势迫人的“陆太太”会受委屈。
底层生活磨砺出的卑微让他本能地觉得,他们父子在这位云端人物面前,连呼吸都可能是错的。
沈星野看着养父那副小心翼翼、近乎惶恐的样子,心头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尖锐的酸涩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他。
父亲为了养活他,拖着那条残腿,在工地干最苦最累的活,夏天汗流浃背,冬天冻得关节生疼,手指上的裂口永远好不了。
就是这样卑微的父亲,用尽一切力气支撑着他读书,让他能有机会站在这所重点高中的教室里。
可现在,却因为自己,父亲在霸凌者的家长面前如此低三下西,像个犯错的孩子。
他放在被子下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他明明什么也没做错。
章亦楠敏锐地捕捉到了沈星野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和他紧抿的唇线。
她心下了然,声音放得更缓,带着安抚的力度:“沈先生,您放心。
我只是想和星野同学单独聊几句,关于后续的一些安排。
我保证,不会伤害他。”
她看向沈大山,眼神坦荡而真诚,“您也需要休息,身体要紧。
星野同学还需要您照顾,您不能先垮了。”
这话戳中了沈大山最深的牵挂。
他看了看章亦楠,又看看儿子,叹了口气,最终艰难地点点头。
他撑着拐杖,佝偻着背,一步三回头地挪出了病房。
那背影,充满了不放心和底层人面对权势时深入骨髓的无奈。
病房门轻轻合上,只剩下两人。
午后的阳光斜斜打在沈星野苍白的脸上,投下长长的睫毛阴影。
他依旧没有看章亦楠,目光落在窗外灰扑扑的楼宇上,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像一只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高度戒备的小兽。
章亦楠没有立刻开口,她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有压迫感。
片刻后,她才轻声说道:“孩子,我知道你受了很大的委屈。”
沈星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依旧没有回应。
章亦楠继续道,语气平缓,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的事实,却字字敲在沈星野的心坎上:“你成绩非常优异,是靠奖学金才能进那所学校的。
你和父亲相依为命,他腿脚不便,靠打零工维持生计,日子很艰难。
别的同学放学后讨论的是新出的游戏、周末去哪里玩,而你放学后要去快餐店洗盘子,要去菜市场帮人搬货。
甚至在寒暑假去工地做小工,就为了攒下学期的书本费和给父亲买点便宜的药。”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忆系统提供的那些浸透了汗水和辛酸的细节:“你们租住的地方冬天没有暖气,水管经常冻裂,夏天闷热得像蒸笼。
你为了省下公交车费,经常要走很远的路上下学。
你每天只吃两顿饭,午饭常常就是一个冷馒头就着咸菜。
你们楼里的邻居丢了东西,明明毫无根据,却总有人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你们父子。
就因为你家穷,因为你们是‘外来户’。
那些莫须有的谣言,那些不公正的待遇……我都知道。”
沈星野抓紧了被子,低下头。
那双一首冰封着的黑眸里面,此刻正隐秘地翻涌着震惊、羞耻、愤怒,还有一种被彻底看穿、无处遁形的狼狈。
他从未想过,这些深埋在他心底、从不对外人言说的艰辛和屈辱。
会从素不相识的人口中如此平静地、却又如此精准地吐露出来。
每一个字都像剥开他一层伪装,露出里面血淋淋的真实。
他感觉自己的自尊像被扔在地上狠狠践踏,又像被一种奇异的力量轻轻托起。
“所以,我相信你不是陆子昂他们口中那种会‘偷东西’、会‘主动挑衅’的人。
你比他们任何人都懂得珍惜,都懂得生活的重量。
你的傲骨,是在泥泞里长出来的,比金子还珍贵。”
这些话……这些话完全颠覆了他对这个“陆子昂母亲”的认知。
在他模糊的、对母亲的想象里,或许就该是这样温柔而坚定,能理解他的委屈,能看穿他的倔强……可她是陆子昂的母亲啊!
矛盾撕扯着他,让他喉咙发紧,说不出一个字。
但内心深处,那层坚硬的冰壳,确确实实被敲开了一道缝隙。
“今天的事情,是陆子昂错了。”
章亦楠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冷意,也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我向你保证,他会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他会向你,公开、真诚地道歉。
他必须承担所有责任,包括医疗费、你的误工损失,还有学校应有的处分。
这是你应得的公道。”
“公道……”沈星野终于低哑地吐出两个字,这个词对他而言,太奢侈了。
他习惯了被忽视,习惯了忍气吞声,习惯了这个世界的不公。
“是的…”章亦楠看着他,眼神坚定,“或许它来得迟了,但这一次,我会让它来。”
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但气氛己悄然改变。
阳光移动着,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章亦楠又坐了一会儿,确认沈星野情况稳定,并轻声交代了护士多加关照后,才起身离开。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留下一个优雅而坚定的背影。
走出病房门,章亦楠看到沈大山就蹲在走廊的墙角,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装着钱的旧信封,像守护着什么珍宝。
看到章亦楠出来,他慌忙站起身,脸上堆满了感激:“章、章女士,您…您谈完了?
星野他…他没惹您生气吧?”
章亦楠微微摇头,温声道:“沈先生,您进去陪陪他吧。
后续的事情我会处理好,您安心照顾星野就好。”
沈大山连连点头,浑浊的眼睛里竟泛起了泪光。
他看着章亦楠离去的方向,那优雅从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他喃喃地、带着一种做梦般的不真实感,对刚刚被护士允许进入病房的儿子说:“星野啊…这位章女士,她…她真是个好人啊……”病房内,靠在床头的沈星野,听着父亲这句带着哽咽的、发自肺腑的评价,目光复杂地投向窗外。
章亦楠那番话,那些对他生活细节的了解,那句“公道”,还有此刻父亲卑微的感激。
像一股滚烫的暖流,强行冲开了他冰封心湖的一角,激荡起难以平息的涟漪。
他闭上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石膏边缘,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电影《春逝》里。
那个在逆境中依然倔强挺立的身影——章亦楠饰演的角色。
那份遥远而模糊的亲切感,与现实里这位“陆太太”的形象激烈碰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