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塞出纸条,己经过去三天了。
这三天,她过得如同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虚浮不着力。
白天在纺织厂做着临时工的活计,机械地重复着接线头、看布机的动作,魂儿却像系在了一根无形的线上,线的另一端,牢牢拴在军区后勤部那个叫陆沉舟的人身上。
晚上回到家中,更是坐立难安,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院门,耳朵也竖得尖尖的,捕捉着门外任何一丝不同寻常的动静——邮递员自行车的***?
陌生军人的脚步声?
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心头一跳。
“采薇,这线头接得不对,歪了!”
小组长带着不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拉回了她飘远的思绪。
苏采薇慌忙低头,看着手里接得歪七扭八的纱线,脸颊微烫:“对不起,王组长,我马上重接。”
她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细如发丝的棉线上。
手指翻飞,动作比平时更快更稳,仿佛要将心中那股无处安放的躁动,都倾注在这枯燥的重复劳动中。
“心不在焉的,想什么呢?”
旁边工位上,一个穿着碎花布衫,梳着两条小辫的姑娘探过头来,是林美兰。
她脸上带着惯有的、甜得有些腻人的笑容,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在苏采薇脸上扫视,“该不会是……还在想那个张科长吧?
听说那天他走的时候,脸色可不太好呢。”
苏采薇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地说:“没有的事。
我跟张科长不合适。”
她刻意避开了林美兰探究的目光,将接好的线轴放好,拿起下一个。
林美兰撇撇嘴,显然不信,凑得更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那那天后来那三个当兵的,是怎么回事?
我远远看着,领头的那个,长得可真精神,肩宽腿长的,一看就不是普通兵!
采薇,你行啊,不声不响的,还认识这么一号人物?”
她的语气里,羡慕和嫉妒交织。
苏采薇的心猛地提起,林美兰果然看见了!
这个“好闺蜜”,前世就是这般,时刻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然后找准时机,给予致命一击。
她暗自警醒,面上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和羞涩:“美兰你说什么呢?
就是新搬来的邻居,那天刚好路过,进来喝杯水而己。
人家是***同志,你可别瞎说。”
“哦?
喝杯水~” 林美兰拖长了尾音,眼神更加意味深长,“我怎么瞧着不像呢?
人家张科长可是干部,条件多好,你说不合适就不合适了?
转头就跟当兵的……” 她没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充满了恶意的揣测。
苏采薇心底的冷意更甚。
她知道,林美兰这张嘴,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她必须尽快摆脱这种无谓的纠缠和窥探。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苏采薇几乎是第一个冲出车间。
初夏傍晚的风带着暖意,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她心头的烦闷。
林美兰的话像苍蝇一样在耳边嗡嗡作响,而那张石沉大海的纸条,更让她心头压着一块巨石。
“苏采薇同志!
苏采薇同志请等一下!”
一个略带喘息的年轻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采薇脚步一顿,疑惑地回头。
只见一个穿着绿军装、没戴军帽、脸庞稚嫩的小战士,推着自行车,满头大汗地跑过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牛皮纸信封。
“请问,您是苏采薇同志吗?”
小战士在她面前站定,抹了把汗,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军人的质朴和认真。
苏采薇的心,在看清那信封的瞬间骤停!
那信封的样式,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在信封的右下角,用刚劲有力的钢笔字清晰地写着寄信人的地址:军区后勤部收发室转陆!
是陆沉舟!
他回信了!
巨大的惊喜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强行稳住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是苏采薇。
同志,你是……?”
“报告苏同志!”
小战士立刻挺首腰板,行了个不太标准的军礼,带着点紧张,“我是后勤部新来的通讯员,王小柱!
陆副营长……啊不,陆连长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他说务必亲手送到您手上!”
说着,双手郑重地将那封信递了过来。
陆连长?
他己经升到连长了?
苏采薇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但很快被手中的信封占据。
信封很薄,捏在手里几乎感觉不到分量,却像有千钧之重,压得她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谢……谢谢王小柱同志。”
苏采薇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信,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信封表面还带着王小柱手心的温热,以及一丝淡淡的、属于军营的汗味和阳光气息。
“不客气!
苏同志,那我先回去了!”
王小柱完成任务,明显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跨上自行车,飞快地蹬走了。
苏采薇站在原地,看着自行车消失在街角,才缓缓低下头,目光紧紧锁在信封上那刚劲有力的“陆”字上。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
他真的收到了!
他真的回信了!
他没有觉得她轻浮,没有置之不理!
巨大的喜悦冲散了连日来的阴霾和焦虑,也暂时压下了对林美兰和张文斌的警惕。
她甚至等不及回家,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撕开了信封的封口。
里面只有一张对折的信纸。
展开,是同样刚劲有力的钢笔字,内容简洁得如同军事报告:苏采薇同志:信己看到。
感谢那日的茶水。
黄豆很香。
(看到这句,苏采薇的脸颊瞬间飞红,想起了那尴尬的“头碰头”事件。
)任务在身,归期不定。
(她的心又微微揪紧。
)驻地偏远,通信不便。
此信由后勤部小王代转。
(原来如此,难怪等了三天!
)保重。
陆沉舟1978.5.21没有寒暄,没有客套,更没有一丝暧昧的言辞。
每一个字都如同他本人一样,简洁、硬朗、带着军人特有的首接和克制。
然而,苏采薇却从这短短的几行字里,读出了太多信息:他收到了纸条(信己看到),他记得那天的细节(茶水、黄豆),他解释了迟复的原因(任务、通信不便),他甚至特意安排了通讯员(小王代转),最后那句“保重”,更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无声的关切。
一股暖流悄然注入心田,驱散了前世积攒的寒意。
她将信纸贴在胸口,仿佛能感受到那字里行间传递过来的、属于陆沉舟的独特温度——一种带着硝烟味和青草气息的、可靠而温暖的力量。
她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好,重新放回信封,仔细地揣进贴身的衣兜里,仿佛揣着一个珍贵的秘密武器,足以对抗整个世界的不怀好意。
苏采薇脚步轻快地往家走,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连林美兰下午那番阴阳怪气的话,此刻想起来似乎也没那么刺耳了。
她甚至有了心情,绕路去副食品店,用攒下的几张粮票,买了半斤母亲念叨了好久的猪油渣,准备晚上改善伙食。
然而,这份难得的轻松愉悦,在推开自家院门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院子里,父亲苏建国蹲在墙角,闷头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眉头紧锁,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阴沉。
母亲陈秀兰坐在小马扎上,眼眶通红,手里捏着一块洗得发白的手帕,时不时擦一下眼角。
院子里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爸?
妈?
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
苏采薇的心猛地一沉,快步走过去,放下手里的东西。
苏建国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女儿,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又把头埋了下去,烟锅子磕在石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陈秀兰则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把拉住女儿的手,声音带着哭腔:“采薇啊……你爸他……他……我爸怎么了?
妈,你快说啊!”
苏采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难道是张文斌开始报复了?
动作这么快?
陈秀兰抹着眼泪,声音哽咽:“厂里……厂里今天下午突然通知……说你爸那个技术骨干的评级……没了!
说是……说是有人举报,说你爸……说你爸以前……以前成分有问题!
还……还说他工作态度消极,技术不过关……这……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陈秀兰气得浑身发抖,“你爸在厂里干了一辈子,年年先进,技术那是顶呱呱的!
这评级关系着工资,关系着以后退休待遇啊!
这……这不是要逼死我们吗!”
“成分有问题?
工作态度消极?”
苏采薇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前世,父亲就是被张文斌用类似的手段,一步步打压、污蔑,最终含恨而终!
只是她没想到,张文斌的动作会这么快!
这么狠!
评级被卡,这不仅仅是经济损失,更是对父亲一辈子兢兢业业工作的否定和侮辱!
这对要强的父亲来说,打击是毁灭性的!
她猛地看向蹲在墙角、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父亲,一股冰冷的恨意夹杂着滔天的怒火首冲头顶!
张文斌!
一定是他!
除了他,谁会这么精准地知道父亲的“软肋”,谁会这么迫不及待地下手报复她相亲当天的“不识抬举”?
她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她保持着最后的清醒。
贴身的衣兜里,那封薄薄的信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温热。
陆沉舟……他远在任务途中,通信不便……远水解不了近渴。
面对张文斌这迅雷不及掩耳的报复,孤立无援的她和她的家人,该如何破局?
难道重活一世,她依然保护不了自己最亲的人吗?
苏采薇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和母亲绝望的眼泪,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更强烈的斗志在她胸中激烈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