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灯管在头顶发出嗡嗡的噪音,惨白的光线照着林寻脸上未干的汗渍和指关节处凝结的暗红血痂。
他垂着头,银灰色的碎发遮住了眼睛,整个人像一尊沉默的、布满裂痕的雕塑。
对面,鼻梁上贴着厚厚纱布、眼角淤青的黄毛青年(后来知道叫王鹏),正对着调解民警唾沫横飞,表情夸张地描述着自己遭受的“无妄之灾”和“严重身心创伤”,眼神时不时瞟向林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和贪婪。
“警察同志!
您看看我这脸!
鼻梁骨断了啊!
说不定都脑震荡了!
这影响我工作,影响我前途!
我这精神损失费、医疗费、误工费……少说也得这个数!”
王鹏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
民警皱着眉,例行公事地记录着,又看向林寻:“林寻,对方的要求你听到了?
有什么要说的?”
林寻的喉咙像是被砂纸堵住,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他骂我妈。”
“骂人?
谁骂人了?
你有证据吗?”
王鹏立刻梗着脖子叫起来,指着自己脸上的伤,“警察同志,您看看这!
这才是铁证!
他这是故意伤害!
我要告他!
让他坐牢!”
调解陷入僵局。
冰冷的现实像铁钳一样扼住了林寻的咽喉。
证据?
当时乱成一团,谁会在意那些污言秽语?
NR基地门口的监控?
就算有,NR凭什么为一个还没签约、甚至可能带来巨大负面舆论的“暴力分子”提供对他有利的证据?
坐牢?
这个词像冰锥刺进林寻的心脏。
他不能坐牢!
母亲还在等钱救命!
第七位!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攥紧了拳头,指关节的伤口再次崩裂,渗出血珠,他却感觉不到痛。
就在冰冷的窒息感几乎将他完全吞噬时,调解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警察同志!
我是他的临时监护人!
顾北!
NR战队的队长!”
顾北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圆框眼镜后面的眼睛因为急切而睁得溜圆,额头上全是汗。
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西装、提着公文包、一脸精明干练的中年男人。
顾北一眼看到林寻手上和脸上的血污,还有那副濒临崩溃的样子,心头一紧,立刻转向民警:“警察同志,这事儿有误会!
门口有监控!
NR基地的!
我们愿意提供!
而且这小子不是故意伤人,是对方恶意挑衅、侮辱在先!
情节特别恶劣!”
他又猛地转向王鹏,虎牙都呲了出来,声音带着一股逼人的气势:“还有你!
王鹏是吧?
XX娱乐的?
你们主编刚跟我通过电话!
你什么底细自己不清楚?
***、造谣、敲诈勒索的前科要我在这儿跟警察同志抖搂抖搂吗?
今天这事,NR的监控清清楚楚!
你要真想闹大,看看最后谁更难看!”
顾北连珠炮似的一番话,信息量巨大,气势十足。
王鹏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眼神闪烁起来,明显露了怯。
那个西装男适时上前一步,递上名片,语气沉稳:“警察同志,我是NR战队的法务顾问。
关于此次事件,我们有完整的监控录像可以提交,证明我的当事人林寻先生是在遭受持续辱骂和人身攻击、尤其是对方涉及极其恶劣的亲属侮辱性言论后,情绪失控下的防卫举动,且仅有一次击打行为。
当然,造成对方受伤的结果,我们深表遗憾,也愿意在法律框架内承担合理的医疗费用。
但对方提出的巨额赔偿,明显超出合理范围,有敲诈嫌疑。
如果对方执意坚持,我们不排除反诉其诽谤和敲诈勒索。”
民警看了看顾北和西装男,又看了看明显心虚气短的王鹏,心里己经有了判断。
这种狗仔挑衅在先,被揍了又想讹钱的戏码,他们见多了。
“行了!”
民警合上记录本,声音严肃,“王鹏,你的伤情我们会安排鉴定。
林寻,动手打人肯定不对,无论什么原因!
鉴于对方挑衅在先,且你认错态度尚可,情节轻微,就不予治安处罚了。
但医疗费该赔的得赔!
顾北,你作为担保人和队长,把人看好!
再有下次,绝不轻饶!
现在,双方签字!”
王鹏还想说什么,被西装男一个冰冷的眼神逼了回去,只能不情不愿地在调解书上签了字。
林寻沉默着,用那只带着血污的手,在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迹僵硬。
走出警局大门,冰冷的夜风猛地灌进肺里,林寻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胸腔里积压的污浊全部吐出去。
城市的霓虹灯在他眼中模糊成一片冰冷的光晕。
“操!
吓死老子了!”
顾北重重拍了一下林寻的后背,心有余悸,随即又压低声音,恨铁不成钢,“***能不能忍一下?!
知不知道差点就完了!
还好老子机智,搬出法务和监控吓唬那孙子!
基地门口监控早坏了,唬他的!”
林寻猛地抬头看向顾北,眼神复杂。
顾北推了推圆框眼镜,虎牙一露,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尽管眼底也带着疲惫:“行了行了!
人没事就好!
钱的事你别管,那点医药费,哥先垫着!
现在!
立刻!
马上!
跟我去基地!
试训!
唐教还在等着呢!
老子可是豁出这张老脸才给你争取到的机会!
别他妈再掉链子了!”
他不由分说,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把还有些发懵的林寻塞进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
---NR电竞基地内部,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冰冷的亚光金属线条切割着空间,巨大的玻璃幕墙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却透不进多少暖意。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新设备特有的、略带***性的气味。
走廊异常安静,只有他们急促的脚步声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回荡,显得格外突兀。
穿着统一黑色队服的年轻队员偶尔擦肩而过,投来的目光带着好奇、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排斥。
林寻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连帽衫,指关节的伤口,甚至他身上那股还未散尽的、混合着警局气息的狼狈,都让他像一块被强行塞进精密仪器的粗粝废铁,与这里冰冷、高效、光鲜的环境格格不入。
顾北熟门熟路,拉着林寻穿过迷宫般的走廊,最终停在一扇厚重的磨砂玻璃门前。
门上方亮着一个简洁的白色指示灯牌:一号训练室。
顾北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队服领口,这才推开门。
一股混合着电子设备散热、高级人体工学椅皮革、以及某种极淡冷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训练室很大,光线被刻意调暗,只有数块巨大的曲面电竞屏幕散发着幽蓝的光晕,照亮了坐在各自位置上的几张年轻面孔。
键盘敲击声清脆而密集,如同骤雨敲打着金属屋顶。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高度专注的紧张感。
所有人的目光,在门开的瞬间,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林寻感觉那些目光像探照灯,瞬间将他钉在原地。
他下意识地挺首了背脊,下颌线绷紧,试图驱散那股如影随形的格格不入感,但指关节的刺痛和衣服上的褶皱,都在提醒着他刚刚经历的狼狈。
“唐教!
人带来了!”
顾北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松,打破了瞬间的凝滞。
训练室最深处,靠窗的位置。
唐棠背对着门口,坐在一张宽大的黑色电竞椅里。
椅背很高,几乎挡住了她整个人。
只能看到她短促的红色发梢,像一簇跳跃的火焰,在屏幕幽蓝的光线下异常醒目。
她似乎正在专注地看着面前的一块战术显示屏,上面流淌着复杂的数据流和英雄模型。
听到顾北的声音,她并没有立刻回头。
只是抬起一只脚——那只蹬着厚重黑色马丁靴的脚,随意地蹬在价值不菲的实木办公桌边缘,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这细微的响动,在安静的训练室里却如同惊雷。
几秒后,她才缓缓转过了椅子。
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
红色的短发下,是一张轮廓分明、线条略显冷硬的脸。
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鼻梁高挺,嘴唇薄而抿着,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锋利。
她的眼睛尤其锐利,瞳孔的颜色很深,像两潭寒水,此刻正穿透训练室幽暗的光线,精准地落在林寻身上。
那目光,没有丝毫温度,如同最精密的X光扫描仪,冰冷地穿透林寻绷紧的背脊、汗湿的鬓角、强装镇定的眼神,最后,定格在他右手指关节那几道己经凝固、却依旧刺眼的暗红色血痂上。
林寻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扔在解剖台上,所有试图掩饰的狼狈和内在的紧绷,都在那目光下无所遁形。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强迫自己迎上那道目光,尽管指尖冰凉。
唐棠的视线在林寻的手上停留了足足三秒,然后才缓缓移开,扫过他那件格格不入的旧连帽衫,最终落在他脸上。
她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既没有愤怒,也没有鄙夷,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残酷的审视。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冰冷的目光,无声地丈量着眼前这个被负面新闻缠身、刚从警局出来、带着一身伤痕和戾气的新人,是否还残存着韩服第一的价值。
整个训练室落针可闻。
键盘声都停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唐棠和林寻之间逡巡,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训练室角落的阴影里,传来一声极轻微的、陶瓷杯底触碰桌面的声音。
林寻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那是一个光线相对昏暗的角落,远离了屏幕的幽蓝光晕。
一张普通的黑色单人沙发里,坐着一个男人。
他穿着简单的深灰色高领毛衣,衬得脖颈线条修长,露出的手腕骨节分明,皮肤是近乎透明的冷白。
黑色的碎发有些随意地垂落,遮住了一小部分额头和眉骨。
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专注地看着膝上摊开的一本硬壳笔记本,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支银色的钢笔,笔尖在纸页上无声地滑动。
他的姿态很放松,甚至带着一种疏离的慵懒,仿佛训练室里这紧绷压抑的气氛与他毫不相干。
就在林寻看过去的瞬间,他似乎察觉到了目光,缓缓抬起了头。
光线恰好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以及微微扬起的唇角。
左颊边,一个极浅的梨涡悄然浮现,如同冰面上的一道细微裂痕,带着一种奇异而疏离的魅力。
他的眼睛抬了起来,那是一双极其深邃的眼眸,瞳仁的颜色很深,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平静得近乎漠然,只是淡淡地扫了林寻一眼。
那目光很轻,很淡,一触即离,仿佛只是掠过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随即,他放下了手中的钢笔,动作随意而优雅。
然后,他伸手拿起了放在旁边小圆几上的一个白色骨瓷保温杯。
杯盖旋开。
一缕温热的白色水汽,袅袅地从杯口升腾而起,在训练室冰冷的空气里,划出一道清晰而短暂的轨迹。
45℃。
林寻脑子里莫名地闪过这个数字。
那缕白气,像一根无形的线,短暂地牵引了他的注意力,也微妙地打破了训练室里令人窒息的沉重。
唐棠的目光终于从林寻身上移开,转向那个角落里的身影,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训练室,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时砚,人到了。”
她顿了一下,冰冷的视线再次扫过林寻。
“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