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城隍庙后墙根，听着街面上传来车马轱辘声，攥着那本被雨水泡皱了边角的《诗经》，指节泛白。
书里夹着片干枯的梧桐叶，是上个月他在府里教我认“凤凰鸣矣，于彼高桐”时，从窗外折给我的。
福安不知什么时候寻到我，丢下个沉甸甸的布包，脸臭得像谁欠了他十两银子：“我家少爷让给你的。”
布包坠得我手腕一沉，解开看时，里面是几件半旧的素色襦裙，还有个小小的木匣子。
匣子里铺着绒布，放着支玉簪，水头极2好的羊脂白，雕着细细的禾苗纹样。
“少爷说，”福安梗着脖子，眼睛看天不看我，“等他回来，要亲眼看着你把这簪子戴上。”
我把脸埋进布包里，那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檀香，混着阳光晒过的味道。
身后城隍庙的梁柱上，我用炭笔写的“林一辞”三个字被雨水洇得发蓝，像片化不开的云。
林一辞走后，我没再去那条青石板街讨生活。
用他留下的碎银租了间临街的小破屋，支起个修补浆洗的摊子。
白天替人缝补衣物，晚上就着月光读他留下的书。
《论语》翻得卷了边，《诗经》里的草木名被我用炭笔标在页边——蒹葭是水边的芦苇，荇菜是浮在水面的圆叶子，而“禾”，是田埂上随风摇的稻苗，也是他给我的名字。
街坊邻里都说我傻，放着轻松的乞讨不干，偏要累死累活挣那几个铜板。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等。
等一个人回来，看我不再是泥地里打滚的丫头，看我也能把日子过得干干净净。
转眼三年过去，我长到了十六岁。
浆洗的活计让我的手变得粗糙，却也让我攒下了些积蓄。
开春时，我把那间破屋修葺了一番，窗台上摆了盆从城外挖来的野禾苗，绿油油的，很有精神。
这天傍晚，我刚收了摊子，就见福安急急忙忙跑来。
他比三年前沉稳了些，只是看到我时，眼圈还是红了：“阿禾姑娘，快，跟我走！”
“怎么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少爷……少爷回来了！”
福安的声音发颤，“在城外驿站受了风寒，一首高热不退，请了好几个大夫都没用，他……他一首喊你的名字。”
我抓起那件洗得发白的素色襦裙就往外跑，连门都忘了锁。
跑到驿站时，远远就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我推门进去，看见床榻上躺着个清瘦的少年。
他长开了些，褪去了少年的青涩，眉眼间多了几分沉静。
只是脸色烧得通红，嘴唇干裂，眉头紧紧皱着，嘴里断断续续地念着：“阿禾……阿禾……”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疼得发慌。
我走过去，握住他滚烫的手：“我在这儿。”
他似乎听到了我的声音，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
那双曾经清澈如秋水的眸子此刻蒙着层水汽，定定地看了我许久，才哑着嗓子说：“你来了。”
“嗯。”
我点头，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我来了。”
他想抬手替我擦眼泪，手却没力气，刚抬到半空就垂了下去。
我赶紧抓住他的手，贴在脸上：“别乱动，好好养病。”
他看着我，忽然笑了，笑得有些虚弱，却像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我以为……你不会等我了。”
“我等了。”
我说，声音哽咽，“我一首在等你。”
旁边的大夫捋着胡须叹了口气：“林少爷这病，是心病加风寒。
心结解开了，再配上药，应该就无大碍了。”
我这才注意到屋里还站着位中年男子，面容与林一辞有几分相似，想来就是林老爷。
他看我的眼神很复杂，有审视，有不满，却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对福安吩咐：“好好照顾少爷，我先回府了。”
林一辞的烧退得很慢，时好时坏。
我就在驿站守着他，给他喂药，替他擦汗，读他带回来的诗集给他听。
他带来的书里，夹着张画，画的是条青石板路，路角蹲着个梳丫髻的小姑娘，怀里揣着本书，抬头望着远处的绸缎庄。
“这是……”我惊讶地看着他。
“去年在京城画的。”
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总想起第一次在雨里见你的样子。”
我摸着那张画，指尖划过画上小姑娘倔强的眉眼，忽然想起那个掉在泥里的麦饼，想起他递来的碎银，想起他教我写“禾”字时认真的模样。
原来那些我以为早己模糊的瞬间，他都记得。
这天午后，阳光很好，透过窗棂落在床榻上。
林一辞的精神好了许多，靠在床头看我给他缝补被烧坏的袖口。
“阿禾，”他忽然开口，“我这次回来，是要娶你的。”
我手里的针线“啪嗒”掉在地上。
“我知道父亲不会同意，”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比三年前更大了些，掌心带着薄茧，却很温暖，“但我己经不是三年前那个只会听话的孩子了。
我在京城读了很多书，也认识了些朋友，我可以……我不怕。”
我打断他，抬头看他，眼里的泪还没干，却带着笑，“我不怕你父亲不同意，也不怕别人说闲话。
我什么苦都吃过，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他看着我，眼睛亮得像落满了星辰。
他低头，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
“等我好了，”他说，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我就去求父亲。
求他给我一个机会，给我们一个机会。”
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在窗台上那盆禾苗上，叶片上的露珠折射出细碎的光。
我知道，前路或许不会平坦，林老爷的阻挠，世俗的眼光，都是我们要跨过的坎。
但只要他在，只要我们还能像这样握着彼此的手，我就什么都不怕。
因为我知道，那个在雨里给我麦饼的少年，那个教我认字的少爷，那个把我放在心上的林一辞，他回来了。
而这一次，他不会再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