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皮干裂得像久旱的土地,掌心被蹭破的地方渗着血珠,混着从未来带来的金属碎屑——那些发着淡蓝微光的颗粒,正顺着伤口往皮肉里钻,仿佛一群不安分的星子,要在唐朝的肌理里扎下根去。
树影摇曳间,城墙垛口后有甲胄的反光隐约闪动,禁军换岗的脚步声从砖缝里透出来,一下下敲着我这具借来躯壳里那颗狂跳的心脏。
朱雀大街尽头传来马蹄声,起初是零星的嗒嗒声,渐渐滚成铁甲相磨的铿锵洪流。
我下意识探向腰间,本该别着量子校准仪的位置,却悬着柄锈迹斑斑的横刀。
刀鞘上“翊麾校尉”的阴刻里还嵌着昨夜的酒渍,凑近了能闻到劣质米酒混着汗臭的酸腐气。
这具身体的原主是个醉倒在酒肆的禁军,此刻他的记忆如涨潮般漫过我的神经:三天前领了两贯赏钱,在西市给相好的胡姬挑了支银步摇,步摇上的碎珠在烛光里晃得人眼晕;还有今早卯时必须到玄武门值守的军令,军法官鞭子抽在背上的灼痛,竟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吱呀——”宫墙内侧的偏门突然开了道缝,铁轴转动的涩响在寂静的黎明里格外刺耳。
我屏住呼吸,望见李建成的玄甲亲兵正往马鞍上捆油布包,油布下露出的半截槊尖泛着冷光,比实验室的液氮罐更让人骨头发寒。
那些士兵的盔甲凝着露水,呵出的白气在晨光里散开,有人正往靴筒里塞干粮,麦饼的焦香混着马粪味飘过来。
树影里猛地窜出个黑影,我拔刀的动作快过思考,横刀出鞘的风声还未落地,手腕己被对方铁钳似的手掌攥住——是尉迟恭,他甲胄上的兽吞纹张着血盆大口,睫毛上的水珠坠在虬结的青筋上,瞳孔里的血丝比史书描述的更狰狞,像两簇烧得正烈的野火。
“你在树上蹲了半柱香了。”
他的声音像磨过的铁石,指尖猛地加力,横刀的刃口在我掌心割出细血珠,“是太子那边的,还是秦王的人?”
我盯着他腰间的箭囊,那些雕翎箭的尾羽在风里簌簌发抖,像极了培养舱里崩解前的神经束。
忽然记起祖父星图绢帛上的朱砂批注:武德九年六月初西辰时,太白经天,主刀兵之事。
抬头望去,那颗亮得反常的星子果然悬在紫微垣上方,光轨扭曲如揉皱的纸,竟与我电脑里模拟的时空褶皱分毫不差。
“秦王的人在临湖殿设了埋伏。”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分不清是恐惧还是兴奋,唾沫星子溅在尉迟恭手背上,“太子带了三百人,比你们预估的多五十——最后那队是齐王府调来的私兵,甲胄内侧绣着青雀纹。”
尉迟恭的指节骤然收紧,横刀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
远处传来更夫敲五更的梆子声,三短一长,敲得人心里发紧。
他猛地扯掉我胸前的校尉符牌,青铜牌子坠地的刹那,往我手里塞了支鎏金令箭:“去左掖门,见了侯君集就亮这个。”
粗粝的拇指蹭过令箭上的飞虎纹,“告诉他,再不动手,老子就把他的箭囊塞他嘴里,让他尝尝自己养的雕翎是什么滋味。”
奔跑着穿过回廊时,靴底的泥水溅在汉白玉石柱上,恍惚间竟看成了实验室培养舱的刻度。
廊檐下的铜铃被风撞得叮咚乱响,惊飞了檐角栖息的夜鹭,鸟翅扑棱的声响里,我撞见一队巡夜的禁军。
领头的郎将举刀就砍,刀风裹着刺骨的杀气刮过脸颊,我滚地躲开的瞬间,瞥见他甲胄内侧用金线绣着朵玉兰花——和小周桌上那盆濒死的白兰一模一样,花瓣边缘都卷着枯黄的边。
横刀刺入对方肩胛的瞬间,浓烈的血腥味首冲鼻腔。
这气息比分解实验体时的铁锈味鲜活百倍,温热的血溅在脸上,像被未来的自己泼了杯滚烫的咖啡。
刀刃切开肌肉纤维的阻滞感清晰可辨,耳边是对方喉间嗬嗬的漏气声,他胸前的护心镜撞在我额头上,冰凉的金属片里,映出我此刻狰狞的面容。
踩着尸体爬上宫墙时,砖缝里的青苔滑腻如培养液,我扒着垛口往下望,正撞见李世民勒马立于玄武门前,他的玄甲在晨光中泛着冷光,手中长槊的尖端还在滴血,血珠落在青石板上晕开,像极了全息屏上那条代表“成功”的绿色曲线。
“翊麾校尉!
发什么愣!”
亲兵的怒吼将我拽回现实。
我举起令箭的手在颤抖,并非因为恐惧,而是掌心的金属碎屑正顺着伤口往肉里钻,在皮肤下勾勒出时空锚的拓扑纹路,那些发光的线条与祖父星图上的二十八宿轨迹完美重合。
远处传来李建成的惨叫,那声音穿透宫墙时带着奇怪的颤音,像被编码成声波的实验数据——原来历史的褶皱里,藏着这么多《旧唐书》未曾记载的嘶吼,它们在时光中发酵,最终变成教科书里轻描淡写的“建成元吉伏诛”。
当尉迟恭提着李建成的头颅驰过广场时,我靠在角楼的立柱上喘气。
那颗头颅的发髻散开,几缕乱发粘在血污的脸颊上,眼睛仍圆睁着,瞳孔里映着灰蒙蒙的天空。
横刀“当啷”落地,刀面如镜,照出一张陌生的脸:塌鼻梁,厚嘴唇,眼角还有道未愈的刀疤,是某次醉酒后与人争风吃醋留下的。
这具身体的原主大概永远想不到,自己会在《资治通鉴》里成为“玄武门之变中阵亡的翊麾校尉”,而占据这具躯壳的灵魂,正看着自己篡改的第一个历史节点在晨光中凝固,如同实验室里成功结晶的化合物。
腰间的时空锚突然发烫,热度堪比反物质反应堆过载时的外壳。
我摸出那枚刻着甲骨文的金属片,上面的星图正缓缓旋转,北斗七星的斗柄指向辰时三刻,坐标点落在太极殿的金銮宝座上——李渊应该就在那里等着交出玉玺,他鬓边的白发会比史书记载的更显凌乱,龙袍的玉带或许己被侍卫解开。
我捡起横刀,往刀鞘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
血沫顺着木纹流下,在“翊麾校尉”西个字上洇出诡异的图案。
唐朝的风卷着血腥味掠过耳畔,混杂着远处传来的哭嚎与欢呼,这气息比实验室的臭氧味更让人清醒。
原来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就是让自己的血混入时间的墨里,让那些冰冷的文字从此有了温度,有了铁锈味,有了心跳。
“走了,换个地方看戏。”
我对自己笑了笑,露出沾着血的牙齿。
跟着得胜的秦王军队往太极殿走时,靴底碾过碎骨的咯吱声,像踩碎了某个被遗忘的时间节点。
擦肩而过的士兵没人知晓,这个满身血污的翊麾校尉口袋里,藏着能把整个唐朝揉成纸团的秘密——那些泛着蓝光的金属碎屑,正在他的皮肉里织就一张通往过去与未来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