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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潘家园倒腾二手货的苏穗岁,没想到会被一只破瓷瓶送进去。

瓷瓶主人当场索赔十万,苏穗岁咬牙自首:“报警吧,我这儿有监控。”

监控显示是瓷瓶主人自己撞柜子摔碎的。

苏穗岁转身开门送客,却不料撞上了古董收藏界泰斗程太太。

“想请你帮我掌个眼,事成之后保管你在整个北京城站稳脚跟。”

程太太带来的稀世瓷片却被苏穗岁一眼识破破绽。

“小姑娘倒是有两下子,我这儿有份报酬五十万的长期合同给你。”

苏穗岁签字后才发觉,合同里程太太要求她“指鹿为马”。

“我们这行,真话太直白可没人买账。”程太太留下意味深长的话离开。

苏穗岁终于等来了自己出人头地的机会,却发现合同末尾还印着几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小字。

她凑近看清的瞬间,门外突然响起刺耳的警笛声。

那只青花大瓶砸在地上的脆响,比隔壁老王他老婆捉奸在床的动静还要大,嘁哩喀喳的,差点把我耳朵都给震聋咯!

我当时就蹲在柜台后头,正扒拉一堆刚从乡下收上来的破烂镯子,准备收拾点顺眼的擦擦摆上柜台。

你问我叫啥?苏穗岁。岁岁平安的岁。在这行当里混饭吃的,叫这名字也算讨个口彩。

结果口彩没等来,招来了个丧门星。

这声炸响吓得我肝儿都颤了,手里的一个镀铜扭花镯子“当啷”就掉木头柜台上。一抬眼,就瞅见沈金条沈老板那油光水滑的大脑袋在我店里中央,活像个刚从油锅里捞出来待宰的猪头。

我这小店门脸儿是寒碜了点,“岁岁平安”的牌子漆都掉了大半,挤在潘家园这片乱糟糟的地界毫不起眼。门朝街,又窄又深,东西摆得满满当当,旧书、缺胳膊少腿的老家具、真假莫辨的瓶瓶罐罐……统共也就三十来平米,挤得慌,转个身都怕带倒一片。

“哎呀!我三千块的宝贝疙瘩瓷瓶哟!”沈金条他那嗓门,平时就破锣似的,这会儿嚎起来,调门直逼隔壁唱评剧的老太太。

他看我的眼神,跟看杀父仇人似的。他那张胖脸扭曲得,像是被十八个壮汉轮番踩过,又圆又鼓的腮帮子一抽一抽,几滴唾沫星子都喷到我眼前玻璃柜台上了:“苏穗岁!你怎么搞的!柜子摆这么突出!绊死我了!我的传家宝瓶子诶!”

他那只穿得人模狗样、挺着足有怀胎六七月似的啤酒肚的身子,艰难地弯下腰,想去捡地上白花花、蓝湛湛的碎瓷片,可他那身材限制,愣是够不着,只能徒劳地在距离地面一尺高的地方瞎晃悠,动作显得无比滑稽,活像个翻不过身的王八。地上碎瓷片子溅得到处都是。

我这心里啊,那叫一个翻江倒海。三千块?真当我苏穗岁是刚入行的二百五,不懂行呢?就他那瓶子,器型歪得姥姥都不认识,青花画得飘得像要飞起来,釉水透着贼光,糊弄鬼呢!撑死了,天桥底下五十块钱仨!

我立马警觉地扫了一眼我墙边的铁皮柜,那个灰头土脸、在角落里默默蹲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旧监控探头,小红灯还亮着。

心头的火苗“噌”地一下蹿起来,差点烧着了我的头发丝。沈金条,沈扒皮,在这四九城里倒腾瓷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专干这种下三滥的碰瓷儿活计。仗着脸皮厚、心肠黑、外加能耍横,这些年坑蒙拐骗的烂事,真没少干。

今天竟然把这脏手伸到我这么个不起眼的小摊子上来了?逮着我这么个年轻姑娘好欺负是吧?想碰我的瓷?

没门!

“沈老板!”我把手里攥了半天、捏得指关节都发白的铜镯子往玻璃柜台上一拍,“啪”一声脆响,比刚才瓶子碎了动静还扎人,“您自个儿长眼瞧瞧!我柜台摆这儿都快小半年了,纹丝没动!是您走路不看着道儿,还是昨儿个喝高了眼花?”说话间我瞥到他脚下那摊碎瓷片里一抹新茬口露出的陶胎色——果然,连高岭土都懒得用,直接上的红陶土坯子,这赝品赝得也太不走心了!他娘的这是污辱我的智商啊!

我心头那口气儿顶到了嗓子眼,声音也跟着拔高了几分贝。

沈金条被我吼得一愣,那张油腻的胖脸上横肉抖了抖,绿豆小眼里的凶光更盛了:“嘿!你个丫头片子,还敢跟我顶牛?毛都没长齐就敢学人开店了?还他妈有理了?我沈金条在这条道上混饭吃的时候,你还在娘胎里打转呢!甭跟我扯这些没用的!瓶子碎了就碎了,痛快点,赔钱!三千块,少一个子儿都不行!”他往前挺了一步,肚子顶着我那摇摇欲坠的玻璃柜台边缘,肥厚的手指头恨不得戳到我鼻尖上,“今儿个不赔钱,你就甭想在这潘家园立足!看我不把你个小丫头片子弄进去!”

那副吃定了我的得意嘴脸,那肥厚指尖几乎戳进我眼珠子的压迫感,混着他身上那股浓得化不开的、廉价烟草和樟脑丸糅杂的陈腐气味,像一股粘稠的污泥,猛地堵住了我的气管,憋得我眼前一黑。

弄进去?

行啊,你这条地头蛇硬要耍横,那就别怪我走个狠招!你想玩,我陪你玩!

那股积压了不知道多久、掺杂着生计维艰的委屈、世道人心的冷漠、以及今天被这孙子堵门讹诈的愤怒的邪火,烧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行啊!你要玩狠的,姑奶奶我奉陪到底!

“想弄我进去?好得很!”我把心一横,直接从兜里掏出用了三年屏幕碎得像蛛网、边角磨得能当刀片的老旧手机,手指因为激动有点哆嗦,解锁屏幕都点了三次才成功,直接戳开拨号界面,“用不着您老费心!我自己来!” 我眼睛死死地、刀子一样钉在沈金条那张瞬间有点僵住的胖脸上,“110!我这儿有、监、控!一帧不差!清清楚楚!咱让警察同志来看看,看看您这‘传家宝’到底是怎么‘牺牲’的!再请专家好好验验它值不值三千块!”

我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子,砸在狭窄店铺凝滞的空气里。尤其最后那句“一帧不差”,简直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

“你…!”沈金条脸上的横肉猛地一抖,那双绿豆眼里的狠厉像是被棍子突然打散的烟雾,瞬间掺上点别的东西,像是怀疑,像是惊愕,甚至是一丝极快地闪过、不易察觉的心虚慌乱。他眼珠子飞快地往我指着的角落那个落满灰尘、脏兮兮的半球形监控头上瞟,像只被踩了尾巴的野猫,嗓门陡然就破了音:“唬…唬谁呢?你那破玩意儿还能用?都他妈生锈了!”

“锈没锈它自己清楚!”我手指用力点在拨号键盘的“1”上,指尖冰凉,“潘家园派出所?还是直接110?沈老板,您给个准话!”

冷汗,就在这一刻,无声无息地从我鬓角滑下来,黏糊糊的,冰得我心头一缩。

这小破监控,到底有没有在运转?那储存卡是不是早八百年就满了没清过?红灯亮着是真工作还是仅仅插着电?无数个问号在脑子里疯狂冲撞炸开。可事到临头,已经没有退路,这戏必须唱下去!沈金条这种人,就是见怂的压死,见狠的要掂量!

空气像是凝结成了铅块,沉沉地坠在头顶。门外路人探头探脑的嘈杂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沈金条粗重的、带着浑浊气味的呼吸声,和我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

死寂。

沈金条那双绿豆眼死死剜着我高举的手机屏幕,又毒蛇般扫过我那张绷得死紧的脸。他肥硕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了滚,油腻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那个“报”字,反倒是从牙缝里挤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哼哼”,腮帮子上的横肉危险地跳动着。

这老乌龟,明显是有点儿虚了!他那点儿猫腻,肯定经不起公家查!我的掌心全是汗,黏糊糊地裹着手机冰冷的塑料壳,那110三个数字像是滚烫的烙铁,悬在屏幕上,随时可能按下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像张拉满的弓弦快崩断的当口——

“叮铃——”一声!

那挂在我店门框上、早就锈得不成样子、声音也哑得像老鸭子叫的门铃,突然响了!

一股穿堂风猛地灌进来,带着街上的尘土气儿和一股子呛人的劣质香水味,瞬间冲散了屋里凝滞的紧张。

我和沈金条都像是被按了暂停键,动作僵在原地,同时扭过头朝门口望去。

阳光有点晃眼。

门口站着一个人。影子被门外强烈的光线拉得很长,从门口一直投射到我柜台前那堆青花瓷碎片上。挡住了光线,也让来人笼罩在一片深浅莫测的阴影里。只能看清她穿了身剪裁一看就死贵、颜色沉着得跟墨似的真丝套装,斜背着个鼓鼓囊囊、形状有点奇特、四四方方还带铜锁扣的皮包。

脚步声很轻,踩在水泥地上却有种古怪的稳重感,一步步走进来。鞋跟的“嗒、嗒”声,在刚才还剑拔弩张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沉重,像敲在小鼓上,一下下叩在我和沈金条紧绷的神经上。

她扫了一眼地上狼藉的碎瓷片,目光像羽毛,轻轻掠过沈金条那张憋得像猪肝似的脸,最后落在了我脸上。

那一瞬间,我几乎听见了自己喉咙里咕咚咽下唾沫的响声。

这个光看穿着和气场就知道绝对是金字塔尖上的主儿……怎么走到我这兔子不拉屎的小破店来了?还偏偏撞上这么一出烂戏?

沈金条显然也被这不速之客打乱了节奏,他那凶神恶煞的表情硬生生僵在脸上,有点滑稽地变换着,像是试图挤出点更专业的、混这行混久了的老油子式的热络,又碍于现场气氛不对不敢冒进,最终形成一种便秘似的古怪神情,嘴里发出点“呃、这个、嘿嘿”的含糊声音,肥硕的身体有些尴尬地往旁边让了让。

来人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称得上温和圆润,字正腔圆,像是玉石轻叩,听不出半点情绪,却偏偏有种不容置疑的重量感,直接切开了沈金条那些模糊的哼哼:

“抱歉,两位继续?”她的目光扫过沈金条,最后落定在我身上,带着一丝询问的意味。

那目光平静无波,像深潭,让人看不出深浅,反而莫名地发怵。

这架势……难道是沈金条惹不起的大人物?还是……冲着地上的东西来的?

我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握着手机的手心里全是汗。沈金条的脸色变了几变,他绿豆小眼死死盯着那个女人的侧影,又扫了一眼地上那堆他自己弄出来假货碎片,刚才被我戳破时那点心虚似乎瞬间放大成了某种恐慌。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不清、像是被掐住脖子般的咕哝,脚步微不可察地往后挪了一点。

还没等我接话,那女人的目光似乎只在沈金条脸上停了一瞬,极其短暂,短得几乎像是错觉,随即便完全转向我,仿佛地上那个碍眼的人和那堆碎片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老板忙?”她语气依旧平淡,嘴角似乎有极微小的弧度,但这丝毫没减弱她周身那种无形的压迫感,“能看看东西吗?”

“啊?能!当然能!您您请!”我一个激灵,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把手里那破手机塞回兜里,动作幅度一大,差点把柜台上几个旧木头烟嘴碰掉地上,指尖的汗把屏幕糊得更模糊了。心脏还在咚咚猛跳,刚才那股跟沈金条死磕的狠劲儿,在这女人平静的目光下,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瘪了下去,只剩下一片空茫的紧张和后怕。

沈金条像个被瞬间遗忘的巨型垃圾,尴尬又怨毒地杵在原地。这女人……究竟何方神圣?她的出现,是纯粹的巧合,还是……冲着这摊烂事来的?刚才那一瞥,真的只是随意一扫?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像根细刺,悄然扎进了我混乱的思绪里。

那女人无视沈金条如同透明人,径直走向我的玻璃柜台。沈金条嘴唇翕动了几下,脸色忽青忽白,最终化为一声压抑的闷哼,绿豆眼里射出怨毒的光,像淬了毒的针。可他那肥胖的身体却钉在原地,不敢再往前一步,似乎真有点忌惮眼前这突然出现的女人。

我的余光瞥到他那只肥厚的右手,拳头捏了又捏,青筋都鼓了起来。

“苏穗岁!小娘皮!你有种!给我等着!”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威胁,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股要把人骨头嚼碎的狠劲。那阴鸷的眼神在我脸上剜了剜,又万分不甘地瞥了一眼角落里那个监控探头,腮帮子一抽,猛地转身,带起一股油腻的风,那肥胖的身躯异常迅捷地挤过窄小的门,门框被他肩膀撞得“哐当”一声闷响。锈蚀的门铃又是一阵“叮铃哐啷”的乱响。

店里瞬间只剩下我和这位突兀闯入的贵客,以及满地破碎的谎言。

一阵短暂的、更令人窒息的寂静弥漫开来。空气里还残留着沈金条身上那股廉价烟草和樟脑丸混在一起的陈腐气味。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惊悸和被那胖子临走时怨毒眼神勾起的寒意,飞快地把柜台上那堆铜镯子扒拉到一边,随手从围裙兜里扯出一块还算干净的抹布——天知道这块布擦过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把它使劲儿按在玻璃柜面上,反复用力擦拭,试图抹掉上面沾的一点刚才沈金条喷的唾沫星子和我的手汗印子。那劣质的布料刮在玻璃上,发出难听的“吱嘎”声。

“对不住啊,地方小,乱得很。”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颤抖,但还是有点发紧,“您想看点啥?”目光落到她身上那件在日光灯下泛着柔和珍珠般光泽、一看就知道是顶级真丝的套装上。这料子,这做工,踩在我这地面都嫌脏了她鞋底儿。

沈扒皮那种老混混,见了她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这女人没接茬我的问话,依旧用她那平静无波、像打量橱窗里什么物件似的眼神看着我,那只戴着柔软皮手套、保养得如同艺术品的右手,随意地搭在她那个鼓鼓囊囊的硬皮箱包上,指节细长。她的声音比刚才似乎还温和了几分,却每个字都清晰地落在寂静的店铺里:

“东西带了点麻烦,需要个嘴巴牢靠、眼睛够毒的行家。沈老板那人……”她极其轻微地顿了顿,像是不愿意浪费唇舌,只嘴角掠过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嘲讽,“耳朵里太多零碎儿。”

她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我,像是在确认我是不是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

我的背脊猛地一挺!

这…这已经不是巧合了!

她刚才是看着沈金条骂骂咧咧走的!她不仅来了,而且掐准了时机!她看见了我把沈金条唬住!她甚至点明了沈金条不可信!

难道…她真是为我来的?就冲我刚才那点咋咋呼呼的胆气和那个不知道坏没坏的破监控?可我这店门口连个小板凳都没有,她是怎么提前知道里面发生的事儿的?一股细密的寒气顺着我的脊椎往上爬。

她没理会我脸上掩饰不住的震惊和困惑,那只一直搭在箱包上的手终于动了。皮手套的手指灵巧地拨开那个造型古朴的铜扣,“咔哒”一声轻响。她打开箱子,动作不疾不徐,透着一股经年养成的矜贵和谨慎。

箱盖掀开,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箱子里,层层叠叠铺垫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闪着柔和微芒的特殊软料,像是把星河掰碎了铺在里面。就在那一片璀璨星芒之上,静静地躺着几片青花瓷片。每一片都小心翼翼地用这种料子间隔开,摆放得如同博物馆展柜里的重器。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老天爷!这器型残片的弧线……这胎质细洁如婴孩肌肤……这青花发色纯正如雨后晴空,色浓处聚而不滞,晕散得恰到好处……

这绝不是明清的玩意儿!

沈扒皮那些歪瓜裂枣在这玩意儿面前,连提鞋都不配!这东西上带着的气韵,厚重得像一座活了几百岁的老山!

这就是她说的“带了麻烦”的东西?这种级别的稀世孤品残片,怎么会跑到潘家园的地界儿,还要找人“掌眼”?以她的身份,什么样的专家请不到?

我的视线被牢牢钉住,贪婪地扫过每一片残片断口处的釉面、胎色、青花的发色层次……喉头莫名有些发干。这种机会,对于我这种在泥坑里刨食的底层小贩,就像天边突然炸开的烟火,太过刺眼,刺眼到让我心头警铃大作。沈扒皮刚才滚蛋时的怨毒眼神又在脑子里晃了晃,混杂着对这女人来历不明的警惕。巨大的诱惑和沉甸甸的危险感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我的心脏。

“东西是老的,”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副疏离的温和腔调,把我从震惊中拽回现实。她没有像一般藏家那样追问“你看怎么样?”,语气里反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众人皆知的事实。

她那双墨玉般深邃沉静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像在看深水里挣扎的鱼。

“麻烦在哪儿,苏老板?”她微微偏了偏头,嘴角那点若有若无的弧度似乎大了一分毫,“能说破,才叫本事。”

她不是在问我看不看得懂这东西老不老。

她在问,我能不能看破这“麻烦”本身!点破其中致命的破绽!

这口“掌眼”的饭,从来不只是辩个真假那么简单!她想知道的是,我这双在泥浆子里打滚了多少年、看了无数新旧杂碎的眼睛,有没有那个火候,能抓住眼前这件显然非比寻常的残片上致命的死穴!

考验。这才是真正的考验!

我刚才那点唬住沈扒皮的“本事”,在这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恐怕幼稚得像过家家。冷汗又一次“刷”地从我后背冒了出来,瞬间浸透了里面那件穿了三天的旧T恤。

盯着那几片在特殊衬布上流淌着温润幽光的青花残片,我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每一块,每一道笔锋,每一处开片纹理,每一个器型转折……目光如同最细密的筛子,疯狂地扫过每一寸“瓷面”。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诡异的寂静,只有我微微粗重的呼吸声。

没问题?不可能!她说了“麻烦”!难道是我眼拙?

心念急转。这么贵重的东西,用这么个皮箱子装着,还如此郑重其事……等等!箱子!

我的视线猝然锁住她那只搭在打开的皮箱边缘的手,戴着手套,以及皮箱内衬那过分亮眼的材质……一个电光火石的念头炸开!是光源!特殊的材质映衬,是否改变了釉面呈色的视觉效果?

我猛地抬起头,目光急切地在窄小的店里扫射。不行!太暗!我头顶这破白炽灯泡,比八十岁老太太的眼神还昏黄!

“劳驾……”我的声音有点发干发紧,“能……能借您这玩意儿旁边的位置……搁一下吗?”我手指着自己的柜台。这柜台虽然旧,但好歹是块厚实的玻璃。

女人轻轻颔首。

我把心一横,屏住呼吸,小心翼翼、近乎虔诚地伸手想去捧起那片看起来器型弧度最为关键的主体残片——上面有一大片空白釉面和一个缠枝莲花瓣的精美开光图案,还有断裂口显露的清晰胎壁断面。然而,就在我的指尖差点就要碰到那冰冷光洁的釉面边缘的刹那——

“等等!”女人开口了,声音比刚才重了一分。

我像被蝎子蜇了似的,手猛地缩回来!

只见她不知何时已经从随身的方形皮包里——不是刚才那个装瓷片的——取出一副全新的、质地非常薄的白色针织手套,递了过来:“抱歉,疏忽了。”她的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神色。

手套?还准备了新的?

我心头的疑云翻滚得更剧烈了。刚才沈扒皮的事她提前知道端倪,现在连验看这顶级古瓷的规矩都备着新手套?是谨慎到骨子里,还是……防着什么?

我飞快地瞟了一眼她手上那副看起来极其昂贵柔软的皮手套。

压下疑惑,我接过那副薄薄的针织手套戴上,冰凉的触感贴上皮肤。这才重新小心翼翼地捏起那片关键性大瓷片,几乎是屏住呼吸,把它从箱子里特制的衬垫上平移出来,轻轻放到我柜台有些磨损的玻璃面上。

阳光?不行!我这鬼地方背光!我急得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就在这时,我眼角余光瞥见了柜台最里头放着的那个东西——给旁边天桥算命瞎子大爷修眼镜时他落下的简易紫外线验钞灯!

顾不上那女人略带诧异的眼神,也顾不上什么体面不体面了,我几乎是扑过去把那个沾满油污和指纹、塑料外壳都发黄的小灯抓了过来!手指哆嗦着按开开关——一圈微弱黯淡的、近乎蓝紫色的光晕亮了起来。灯芯显然快不行了。

我把这片薄薄的、带着温润弧线的珍贵瓷片,小心地抬起一个角度,让那圈极其虚弱、闪烁不定的紫光,尽可能打在它的釉面上。

屏息凝神。

时间凝固了。

汗水从我的额角滑落,滚烫,最后无声地滴在我廉价围裙的前襟上。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灰尘,在灯光里缓慢飘舞。

女人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的每一个动作,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催促或质疑的涟漪。这种沉默比催促更沉重,像一座无形的山。

紫光灯微弱的光线在我手中那片关键的青花残片上艰难地爬行着。每一次光圈微弱地闪烁,我的心跳也跟着重重地顿一下。汗水黏糊糊地裹着针织手套的纤维,湿冷得难受。瓷片釉面在昏暗的柜台玻璃上反射出幽暗的光泽,沉静得让人心慌。是灯光太弱?还是……

就在那股烦躁和绝望的阴影像铁锈一样快要蔓延到我眼底的刹那——

那片占据着大幅空白釉面区域的残片靠近开光边缘处,一道极其细小、扭曲的断裂纹路的末端阴影里,猛地蹦出了一个小到令人发指、却犹如一道凌厉闪电的光点!

不是莹莹的、那种古瓷自然风化开片边缘应有的、柔和含蓄的荧光!

那是一簇刺眼、突兀、甚至带着点邪恶味道的亮蓝色!

像一颗藏在皮肤底下的毒疮,突然在光线照射下发出了致命的反光!

我的手猛地一哆嗦,那块价值连城或者至少看起来如此的瓷片差点脱手砸在柜台上!幸好另一只手反应得快,险险地垫在了下面。

找到了!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扭曲的“果然如此”的情绪猛烈地撞击着我的太阳穴,嗡嗡作响。我猛地抬头,喉头滚动,差点失声喊出来:“这……这里!”

那女人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清晰的波澜。她那两道修剪得极精致的眉毛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挑了一下,幅度小到难以捕捉。她的目光瞬间锐利如针,准确地钉在了我几乎戳到釉面上的紫光灯照射的位置。

她没说话,没质疑,只是那只戴着皮手套的手抬起,轻轻一摆。

明白了!她要看痕迹本身!

我立刻又深吸一口气,强行稳住心神,双手极其小心地将那片瓷片翻了个面!断裂面粗糙的断面,以及和这片瓷片整体风格截然不搭的……那层内壁的薄薄釉层!统统暴露在惨淡的白炽灯和我手里同样惨淡的紫光下。

这一次,更加分明!

就在断裂口内侧一处胎釉结合处,那一点极小、形状却异常清晰的亮蓝色荧光,如同一个罪恶的标记,狠狠地烙印在深沉的铁足上!它像一张无声嘶吼的嘴,诉说着一个极其可怕的事实:这裂痕,这道致命的裂纹边缘,被人用现代化学黏合剂狠狠地“修”过!而且这种黏合剂在紫光下有强烈反应!

这就是所谓的“麻烦”?不!这简直是毁灭性的灾难!这东西如果完整,那是国宝!可现在,这片关键部位被修复过!还用了最拙劣、最易暴露的现代化学手段?这已经不是“麻烦”两个字能概括的了!这等于整个废了这件东西的价值!

我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这破绽……太低级了!低级到不合常理!这种级别的残片,这种谨慎小心的主人,怎么会允许如此粗糙的处理痕迹留下?而且恰恰是能被我手中这台随时可能报废的破烂紫光灯照出来的位置?那点光,微弱得随时会熄灭!

一丝极诡异的违和感如同冰冷的蜘蛛丝,猛地缠上了我的心脏。太明显了。像故意留着这道破绽等我戳破?

我抬眼,有些艰涩地看向柜台对面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女人墨玉般的眼睛深不见底,那刚才一闪而逝的锐利光芒已经褪去,重新变得平和。她微微点了点头,动作幅度极小。

“后生可畏。”这四个字从她口中吐出,依旧是那种玉石叩击的温润调子,可落在我耳朵里,却像是冰凉的秤砣。她的脸上甚至缓缓绽开一个堪称和煦的笑容,眼角的几丝细纹都舒展开来,与她周身那种沉甸甸的、古墓般的气质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眼睛够毒,也够细。”

她伸手,戴着手套的指尖轻轻拂过打开的皮箱内衬,指向那片我刚拿出来的残片旁边,另外几块更小的碎片。之前被主体残片挡着,又隔在特殊衬布间,灯光昏暗下并不起眼,我一直下意识以为它们属于同一件器物,是主体碎片碰撞分离的残损部分。

“这些……是单独的另一部分。”她的声音依旧是平稳的,没有任何起伏,“断口纹理、釉面薄厚、青料晕散……甚至胎土的密度,都和你刚才拿到灯光下的那一片核心部位,‘不’,太一样。”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什么?!

我刚刚发现修复痕迹的那片,是单独的核心器片!而旁边那几片小的,可能来自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器物?或者说……是她带来的……“正确答案”?一个故意放置的干扰项?!

我刚才全部的注意力、全部的挣扎、甚至引以为傲发现破绽的兴奋点……

从一开始,就被她无形地牵引着,精准无误地落在了那片她预先设置好的、带有“明显瑕疵”的关键残片上!

她说的“不”,太一样……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我自以为是的发现。我盯着那几块被她特意点出的、之前完全忽略的小碎片,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这根本不是看走眼不走眼的问题!

从她踏入这个店门,精准地打断我和沈金条的对峙、抛出顶级瓷片考验我的眼力、提供新手套暗示“规矩”、到我情急之下启用破灯找到修复痕迹……这一切,就像一张早已编织好的大网,而我,是那只刚刚一头撞进去、还没反应过来的飞虫。

所谓的“破绽”,所谓的“麻烦”,竟然是她精心为我量身打造的考题?那片被修复过的关键瓷片,根本就不是她带来的瓷片主体?只是一个……道具?用来检验我“破局”能力的靶子?

那真正的麻烦……或者说,真正的“东西”,是旁边那几片毫不起眼的配角?而我刚才,完全错了焦点!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四肢,手指尖冰凉一片。巨大的失落和被愚弄的屈辱感差点让我失去表情管理。这女人……心机太深了!

她看着我瞬间煞白的脸色和无法掩饰的惊愕眼神,嘴角那点笑意似乎更深了一点,那笑容深处,冰冷一片。

“不过,”她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平静地抛出一个重磅炸弹,目光不再看我,而是投向了我身后被各种杂货堆砌得满满当当、光线昏暗的店铺深处,仿佛在掂量这片破地方的价值,“能找到一处不寻常,也算有几分火候。”

我的心跳几乎停了一拍。

“这片东西,”她戴着皮手套的指尖,轻轻点了点刚才被我拿到灯光下、发现了修复痕迹的,那片被她作为“考题”使用的核心残片,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无论真假如何,这份眼力……”她略作停顿,目光重新转向我,那深邃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去,变得更加难以捉摸。

“……值五十万。”她清晰地吐出最后两个字。

我僵在柜台后面,像一座被雷劈过的泥塑木雕,脑子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五十……万?

空气里只剩下外面街上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我的手还按在柜台上那片冰凉的、带着致命“破绽”的瓷片上,指尖隔着薄薄的针织手套,感受着那坚硬光滑的触感。

五十万!

这三个字砸得我晕头转向。

那女人,程太太她刚才似乎提过一句“程先生不喜欢拖沓”?,仿佛没看到我的失态,伸手重新合上了那个装着几片天价瓷片和她精心设计“考题”的皮箱。“咔哒”一声轻响,铜锁扣严丝合缝地咬紧。

她从随身的精致皮包里取出了一叠东西。不是我想象中厚厚的钞票,而是一份用牛皮纸档案袋封着的、纸质考究的合同。她把那份合同轻轻放在我的玻璃柜台上,正好压在我刚才擦拭柜台时留下的几点水渍印子上。

“合作很愉快。”她微微颔首,嘴角依旧是那抹温和却没什么温度的笑容,“把字签了。五十万很快到你账上。往后,”她的目光扫过我这破败不堪的小店,眼神平静无波,“在这北京城里,我的人情,够你‘岁岁平安’安安稳稳地……站住脚跟。”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的诱惑力。仿佛只要我在这份合同上签下“苏穗岁”三个字,那些朝不保夕、被沈扒皮之流欺辱的日子就将永远成为历史。

“我……”喉咙干得发痛,挤出一个嘶哑的音节。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从她那张贵气逼人、不动声色的脸,滑到那份躺在柜台上的、厚厚的、象征命运的牛皮纸袋上。指尖用力掐进了掌心,留下几个深陷的月牙印,刺痛传来。

“怎么?还嫌少?”程太太微微挑眉,眼角的纹路似乎加深了一分,那笑容里的温度褪尽了,只剩下纯粹的审视。

“不不不!”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摆手,声音大了点,自己都吓了一跳。五十万?我这小店刨去房租水电和给老家打的钱,一个月能落下个三四千都是烧高香!五十万!能让我喘多久的大气!能让我把老家那个破瓦房翻新几遍!能把当初欠下的那些压在心头沉甸甸的……那些债……

“只是……太意外了。”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强迫自己扯出一个还算镇定的笑,但脸上的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程太太,这……这合同里头……就只是…鉴定费?那五十万?”我一边说,一边伸手,试探地、近乎颤抖地碰向那个牛皮纸袋,指尖冰凉地划过光滑的纸面。我想把它打开看看。

合同里除了鉴定费,还有什么别的?是不是得让我签一堆保密协议?或者以后要随叫随到给她看东西?这都行!只要钱是真的!尊严?在这五十万面前算个屁!沈扒皮算个屁!

我捏住了档案袋的开口边缘。

“签了再说。”程太太的手突然也搭了上来,隔着皮手套轻轻按在了我摸向档案袋的手背上。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分量,却带着一种不容违逆的力量感,阻止了我打开的动作。她的皮肤被皮手套严密地包裹着,冰凉的触感像一道金属箍,瞬间冻僵了我手上的血液。

我猝然抬头,对上她的目光。她的眼神平静依旧,但深处,似乎有一道极快的、寒冰般的锐利光芒一闪即逝。

“放心,”她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像是在我耳边压低了声音说一个秘密,“这行当里的规矩,向来如此。见了真章,先收银子再验货。”她的嘴角往上牵了牵,那笑容似乎有了一丝温度,却又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厌倦?

“拿钱做事,天经地义。不该问的,多看一眼都嫌费神。”她按在我手上的指尖轻轻抬了一抬,随即完全离开,指向我柜台角落,“笔。签吧。我赶时间。”

那抹短暂的近乎厌倦的情绪,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迅速消失在她深邃的眼底,重新归于平静。她的话语里有种洞悉世故的直白,仿佛在说:别磨蹭,也别装傻,拿钱办事,痛快点。

我被她眼神里那一闪即逝的东西晃了一下心神。她那句话——“不该问的,多看一眼都嫌费神”——像冰冷的蛇信子舔过我的耳膜。钱真的烫手?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点不合时宜的心思压下去。手指带着点微不可察的颤抖,从柜台底下摸出我那支笔头都快分叉、缠了好几圈电工胶布才能凑合用的廉价签字笔。

五十万。沈金条像条丧家犬一样滚出去的背影。还有这女人深不可测的背景和手腕……这些东西在脑子里搅成一团灼热的浆糊。

值得!

我一把拔开笔帽胶布粘太牢,差点把笔头一起***,笔尖悬停在程太太已经翻开的合同乙方签名栏上方那片空白处,那里赫然等着“苏穗岁”三个字来填满。

签下去。签下去就彻底不同了!

合同纸张散发着一股冷冽的油墨清香和消毒水似的化学味儿,钻进鼻孔。我的目光下意识地在纸页上扫过那些密密麻麻、蚂蚁般大小的铅字。

乙方的义务……第二条:在履行鉴定或咨询职能过程中,应基于委托方甲方提供的核心信息和关键需求,对鉴定标的物及关联事项,作出甲方核心利益导向的、具有专业支撑力的结论阐述和释疑解惑即应明确指向甲方所需结论...

核心利益导向?甲方所需结论?

这弯弯绕绕的话像一团冰凉的雾,蓦地笼罩了我的脑海,原本灼热的思绪似乎被泼了一盆冷水。

这意思……该不会……是指鹿为马?把黑的说成白的?为了这五十万,为了所谓的“核心利益”,让我苏穗岁昧着良心说话?

笔尖悬停的墨点,无声地在乙方签名栏那片空白上方晕开一小点黑斑。

脑子里像是刮起了大风。沈扒皮那破瓷瓶砸地上的脆响……程太太平静目光下深埋的冰冷审视……紫光灯下那个刺眼的亮蓝光点……还有这份合同里,这些藏头露尾、像裹了一层糖衣的毒药般的字句……它们激烈地冲撞、撕扯着。

我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像沈扒皮那样,靠坑蒙拐骗吃饭?还是……守住爷爷把店交到我手上时,在病床上说的那句……

“苏穗岁。”

程太太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穿了我混乱的思绪。

我猛地回神。她的目光落在我悬停在合同上空、迟迟没有落笔的手指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微微眯起一线,那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去,更加难测。像是……在等我的决定?还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与审视?

她的嘴角,似乎极其极其细微地,往下沉了一分毫。

这份合同,是不是就等我落笔?

我攥紧了那支破烂的签字笔,冰冷的汗浸湿了缠在笔杆上的脏胶布,滑腻腻的。指尖用力到发白。心脏在肋骨底下疯狂地撞着,一下重过一下。

这五十万,能砸碎潘家园外面多少道贴着“收旧货”、“高价回收”字条的小玻璃窗?能把我欠下的那些人情债、那些不得不躲着走的债主像灰尘一样拍掉吗?

值得吗?

可那合同上“明确指向甲方所需结论”的字眼,像烧红的烙铁,在眼底烫出灼痛。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画面在打架:老家破瓦房漏雨的霉味,当初被人指着鼻子骂“破落户”时的屈辱感,爷爷临终前抓着我的手、指甲陷进我皮肉里留下青紫印记却混浊着眼睛说不出话的痛苦……还有刚才沈金条滚蛋前那怨毒得恨不得啖我血肉的眼神……

我的眼睛狠狠一闭!再睁开时,瞳孔深处那些挣扎的光似乎被猛地压下,只剩下一片被逼到绝境后的决绝狠戾!钱到了手里才算钱!至于良心……没有钱,饿死在北京城的沟渠里,骨头化成灰都没人看一眼,那时候良心值几个铜板?!

拼了!

我一咬牙,仿佛把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在握笔的手指上!笔尖重重地戳向乙方签名栏那片空白!粗糙的笔尖划过高级铜版纸,发出“沙沙”的刺耳摩擦声。

“苏——”用力拉长。

“穗——”转折有些歪扭,带着一股子破釜沉舟的蛮劲儿。

最后一个“岁”字那一撇刚拉出来,眼角余光里有什么东西似乎动了一下。

极其轻微。

像是一缕微弱的反光,在密密麻麻、针尖般大小的铅字森林里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微弱地闪烁了一下,被门外偶然投入的斜阳扫过?又或者是高级纸张特有的涂层在不同光线下产生的微弱光泽变化?

位置……在那份合同厚厚的纸页最下方,靠近合同文本结束、紧贴着页脚边缘的地方。那里通常是页码或者极其无关紧要的备注区。

不是文字。

是几个……极其微小的标记。颜色淡得几乎与昂贵的纸张融为一体,不凑近了仔细看,在店铺这昏黄的光线下,根本就是一片模糊的空白地带。

是什么?

印歪了的页码?制作合同时的印刷瑕疵?

我握着笔的手几乎已经写完了“岁”字最后一笔,正准备抬起。

可心里那点被压下去的、属于这个行当浸染多年的疑神疑鬼和无数次打交到中练就的警惕本能,鬼使神差地、硬生生勒住了我抬笔的动作!手腕僵在那里!那感觉难受得像是高速奔驰的车突然被巨力从后面拽停!

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

我的手还保持着签名的姿势,上半身却不由自主地、极其僵硬地朝着柜台更深处倾斜了过去,脖子像是锈死的轴承,一点点往下弯。眼睛几乎要贴到那张散发着高级油墨味和冰冷契约气息的纸张上!

焦距被强行拉近!

昏黄的灯光,昂贵的纸张,细密得让人头晕的铅字……

然后——

我看清了。

就在乙方签名栏的正下方,合同文本最不起眼的底端边缘,紧贴着那象征正式终结的、印刷精美的公司签章印鉴线条下方。

一排比针尖还小、颜色淡得如同纸上飘过的一丝极细灰烟的印记,勉强能辨识出来是……数字和字母的组合?

像是一串被遗忘的、或者试图彻底抹掉的……编码?

W.R.D.0731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

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猛地绷断了弦!“嗡”的一声巨响!全身的血液瞬间被抽空,直冲头顶,又猛地倒灌回脚底!手脚冰冷麻木,连指尖都失去了知觉!

不……不对!

这个编码……这个几乎看不见的、如同幽灵般存在的小小印痕……

我记得!

刻骨铭心!

去年夏天,老家县城的看守所!那个带着刺鼻消毒水味道、冰冷得让人骨头发寒的探视室!隔着一面污渍斑斑、永远擦不干净的厚玻璃墙……玻璃墙后面那张被绝望和疲惫侵蚀得只剩下皮包骨的脸……

那个憔悴的男人一遍一遍地用被铐着的、哆嗦的手指头在塑料台面上反复地、神经质地比划着这几个字母数字!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野兽般无助绝望的、不成调的声音!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瞪得几乎要裂开!

他想告诉我什么?这串印在给他定罪的那个关键性“文物”上的编码?!

他不是盗墓!是被这个印子定了罪?!

那东西根本就是假的!

而眼前这份合同上……

这个和定罪文书上一样的W.R.D.0731?!

像是魔鬼吐出的冰冷诅咒!

像一道无声的炸雷轰在我的天灵盖!

合同!

程太太!

这根本不是什么贵人天降!这合同签下去……这五十万拿下去……

我就是给那把送人进去的刀淬火的帮凶!是埋坑的共犯!下一个戴上那冰冷镣铐的……

可能就是我自己!苏穗岁!

冰冷的恐惧如同无数毒蛇,猛地缠紧了我的心脏!窒息感汹涌而来!

签了字的笔“啪嗒”一声轻响,毫无生气地掉在冰冷的玻璃柜台上。

店门外,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把杂乱的货架影子拉得老长。喧嚣的市声隔着门帘钻进耳朵,却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膜。

空气凝滞得如同坟场。

我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血液冲撞耳膜的声音,还有对面那个被称为程太太的女人……

一丝极细微的衣物摩擦声响?

我几乎是凭着一股被逼入绝境的野兽般的直觉,猛地抬头!

程太太似乎正微微侧耳,像是在捕捉店铺外街道上某种极其遥远、却被她敏锐捕捉到的声波。她的站姿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种矜贵的笔挺。但,就在她那件剪裁完美如墨色雕塑的真丝套装的左侧肩膀位置,靠近袖笼连接处的地方,有极其微小、几乎难以察觉的点状痕迹在微微颤动,像是一台精密的仪器上某个极小的指示灯正在无声闪动。

我顺着她侧耳聆听的方向,我的耳朵在这一刻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刺耳、撕裂凝固空气的声音!

由远及近!

凄厉!穿透力极强!

“呜————呜————呜————”

警笛!

警车的警笛声!

正以极快的速度,撕破潘家园午后慵懒浑浊的空气,朝着我这个缩在角落里的破店方向——

狂飙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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