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房那扇厚重的门在我身后合拢时,发出的沉闷声响,像是直接砸在我的肋骨上。
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发苦,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新生与血腥的腥甜气,
沉沉地压进肺里。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下腹深处一道崭新的、巨大的伤口,那痛楚并不锐利,
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钝重地持续按压在那里,
提醒我身体刚刚经历了一场彻底的撕裂与重组。“林晚,家属在那边。
”推床的护工声音平淡无波。我的视线有些模糊,费力地聚焦。走廊尽头那片刺眼的白光里,
一个身影像炮弹一样冲了过来,带起一阵风。“哎哟!我的大孙子哟!奶奶抱抱!
让奶奶看看!”声音又高又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兴奋,
瞬间刺破了产房外那种疲惫的寂静。是婆婆周桂芳。她几乎是扑到了推床边上,
目光贪婪地越过我,牢牢锁在护士怀里那个小小的襁褓上,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里面跳跃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火焰,烧得我心头莫名一紧。她粗糙、带着薄茧的手伸过来,
带着一股生猛的力量,迫不及待地就要去扒拉护士怀里的襁褓边缘,想要看得更真切些。
护士眉头微蹙,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护住孩子,声音保持着职业性的温和:“阿姨,别急,
先让产妇回病房休息。”“哦哦,对对,回病房!回病房再看!
”婆婆这才像是刚发现推床上还有个人,敷衍地瞥了我一眼。那目光扫过我的脸,没有停留,
更没有询问,又立刻黏回了襁褓上。她的兴奋是那么纯粹,
纯粹得没有给我这个刚被剖开肚子的人留下一丝缝隙。
仿佛我只是一辆顺路捎回了她期盼已久宝物的运输车,现在任务完成,价值归零。
推床轱辘碾过冰冷光滑的地砖,发出单调的声响。我闭上眼,
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像潮水般涌上来。身体内部的剧痛持续地嗡鸣,而心口,
被婆婆那彻底无视的眼神凿开了一个小小的、冰凉的洞。病房是三人间,我靠窗。窗帘拉着,
光线昏沉,空气里漂浮着奶腥味、消毒水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新生儿的独特气息。
每一次试图挪动身体,都像在拉动下腹深处那根连接着所有痛觉神经的弦,稍一用力,
冷汗就争先恐后地冒出来,浸湿了额发和病号服的后背。“哎哟,我的乖孙孙,睡得可真香!
”婆婆周桂芳的声音是这房间里唯一高亢的音符。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
绕着婴儿床打转,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看这小脸儿,多像他爸小时候!这鼻子,
这嘴……啧啧,一看就是我们老李家的种,福相!”她伸出手指,
粗糙的指腹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力道,试图去碰触婴儿熟睡中微微翕动的鼻尖。
动作幅度很大,带着一种农村老太太特有的、未经驯化的直接和粗粝。我躺在病床上,
心随着她的手指每一次落下而猛地揪紧。那小小的、脆弱得像花瓣一样的生命,
似乎随时会被她过分的热情揉碎。“妈……”我终于忍不住,声音虚弱得发飘,
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孩子还太小……轻点儿……” 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
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来。婆婆的动作顿了一下,侧过头看我。逆着窗口透进来的稀薄光线,
她的脸半明半暗,颧骨很高,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形成一个刻薄的弧度。她没说话,
但那眼神像冰锥子一样扎过来,里面清晰地写着:多事。就在这时,
孩子似乎被我们这微弱的对话惊扰,小嘴一瘪,发出了细弱的、猫叫似的哭声。“哎呀,
哭啦?我的小祖宗!”婆婆立刻像得了什么指令,瞬间精神百倍。她俯下身,
动作麻利得根本不像一个六十多岁的人,一只手托住孩子的后颈,
另一只手竟然直接掐住了那软软的腰侧,用力往上一提,
就把那小小的身体整个从婴儿床里“拔”了出来!动作之生猛,看得我心脏骤停,
差点尖叫出声。孩子被这突如其来的粗暴对待吓到,哭声猛地拔高,变得尖利刺耳,
小小的身体在她手里像受惊的小兽般扭动挣扎。“妈!”我再也控制不住,
声音因为惊恐和愤怒而拔高了几分,撕裂了病房的宁静,
引得旁边床位的产妇也投来惊诧的目光,“不能这样抱!会伤到他!
”婆婆抱着哭闹不止的孩子转过身,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歉意,反而堆满了不耐烦的愠怒。
她抱着孩子,几步就走到我的床边,动作带着一股发泄似的冲劲,
床都被她撞得微微晃了一下。她把哭得小脸通红的孩子往我身上一放,
动作近乎是“掼”下来的。那小小的、滚烫的、挣扎着的身体猛地压在我下腹的刀口上。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深处迸发出来。那不是普通的痛,
是无数把烧红的钢刀同时狠狠捅进刚刚被缝合的伤口,再在里面疯狂搅动的感觉!
眼前瞬间一片漆黑,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身体像被高压电流击中,猛地向上弹起,
又重重地摔回病床,每一根神经都在剧痛中疯狂尖叫。冷汗瞬间浸透了全身,
仿佛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嚎什么嚎!
”婆婆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冰凌,劈头盖脸砸下来。她非但没有丝毫愧疚,
反而因为我的惨叫而更加恼怒,那张刻薄的脸因为怒气涨得通红,额角的青筋都隐隐跳动,
“生个孩子而已!谁没生过?就你金贵?矫情个什么劲儿!
我当年生建国我丈夫的名字那会儿,第二天就下地干活了!你这剖一刀,
那是你自己没本事顺!活该受这罪!”她一边骂,一边用那只骨节粗大的手,
发泄似的、狠狠地拍了一下还压在我伤口上哭闹的孩子的小***。孩子受惊,
哭得更加撕心裂肺。
那哭声、婆婆尖锐刻薄的咒骂、还有我身体深处那要将我活活撕裂的剧痛,混杂在一起,
形成一股狂暴的旋涡,将我死死地拖向绝望的深渊。眼泪汹涌而出,不是因为委屈,
纯粹是生理性的剧痛逼出来的。“妈……”我虚弱地呜咽着,
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沫般的痛楚,
“求你……把孩子……抱开……刀口……要裂了……”“裂?裂了好!让你长长记性!
”她恶狠狠地啐了一口,但或许是被我惨白的脸色和止不住的冷汗惊到,
终于还是骂骂咧咧地伸出手,再次掐住孩子的腰,像拎一个物件一样,
粗暴地把他从我身上提溜起来。孩子重新回到她臂弯里,哭声小了一些,
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婆婆抱着他,烦躁地在病房里来回踱步,
嘴里依旧不干不净地数落着我的“娇气”和“没用”。每一次踱步,
她沉重的脚步都像踩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我蜷缩在病床上,像一只被踩烂的虾米,
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那一波波要将我意识彻底冲垮的剧痛浪潮。冷汗浸透了枕头,
视线模糊一片。不知过了多久,那灭顶的疼痛才稍稍退潮,
留下一种虚脱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寒意。我大口喘着气,像一条濒死的鱼。
婆婆似乎也骂累了,踱步声停了下来。病房里只剩下孩子偶尔的抽噎声和我粗重的喘息。
一片死寂中,婆婆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轻松:“啧,
看这小肚子,鼓溜溜的,多好玩!”她站在婴儿床边,背对着我,弯着腰,伸出了一根手指。
我的心脏骤然缩紧,一股冰冷的预感顺着脊椎爬上来。“啪!”一声脆响,
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刺耳。是手指用力弹在紧绷皮肤上的声音!紧接着,
是孩子“哇——”的一声爆发出的、惊天动地的嚎哭!
那哭声充满了纯粹的、被突袭的惊恐和疼痛。“妈!” 一股力量不知从何而来,
瞬间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和虚弱。我猛地撑起上半身,声音嘶哑却尖锐,像一把生锈的锯子,
锯开了病房里凝滞的空气,“别弹他!他会疼的!”婆婆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抱着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病房里惨白的灯光打在她脸上,
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此刻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嘴角却向上扯开一个极其怪异、极其扭曲的弧度,
像是在笑,又像是野兽呲开了獠牙。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死死地盯在我脸上,
里面翻涌着被冒犯的暴怒和一种令人心寒的恶意。“疼?”她嗤笑一声,那声音又尖又冷,
像碎玻璃在刮擦,“矫情什么?!我儿子建国小时候,我天天弹着玩,弹得‘嘣嘣’响!
你看他,现在不照样壮得跟牛犊子似的?!就你生的金贵?弹一下能弹坏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抱着哭闹的孩子,脚步沉重地、一步一步地向我逼近。
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浓重的阴影随着她的靠近,完全笼罩了我蜷缩在病床上的身体。
她身上那股混杂着廉价雪花膏和老年人特有体味的气息,混合着婴儿的奶腥味,扑面而来,
让我胃里一阵翻搅。她停在床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眼神像在看一件碍眼又低贱的垃圾。
孩子在她怀里拼命挣扎哭嚎,小手小脚胡乱挥舞着,蹭在她粗糙的衣服上。“你说不能弹他?
”婆婆脸上的怪笑猛地放大,那笑容里充满了***裸的、不加掩饰的恶意和即将发泄的兴奋,
整张脸的皱纹都扭曲地聚拢在一起,“行啊!那弹你!弹你总行了吧?!”话音未落,
她那只空闲的、骨节粗大得像老树根一样的手,带着一股凌厉的恶风,
猛地朝我下腹盖着薄被的位置戳了过来!速度快得我根本来不及反应!那不是试探,
不是玩笑,是带着十成十力气、瞄准了目标的凶狠一击!“噗!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钝响。那只蓄满了恶意和力量的手指,像一根烧红的铁钎,
精准无比地、狠狠地捅在了我下腹那道刚刚缝合、脆弱不堪的刀口正中央!
时间在那一瞬间被无限拉长、凝固。“呃——!
”一声不似人声的、从灵魂深处被硬生生挤压出来的惨嚎,撕裂了我的喉咙。那不是痛,
那是整个腹腔被瞬间点燃、被活生生撕开、被投入地狱岩浆中的极致毁灭感!
所有的意识、所有的感官,都在这一击之下彻底粉碎!眼前不是发黑,
而是炸开一片血红的、刺目的光!身体像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猛地向上弓起,
又像断了线的木偶般重重砸落。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牙齿咬破了嘴唇,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冷汗不是渗出,
而是像决堤的洪水般瞬间涌出,浸透了身下的床单,冰冷黏腻。
我的手指死死地抠进身下的床垫,指甲几乎要翻折过去,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痉挛、抽搐,
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在滚烫的沙地上徒劳挣扎。每一次抽搐,都让那伤口处的剧痛翻倍加剧,
形成一个永无止境的恐怖循环。世界消失了。只剩下那片血红的光,
和身体深处那要将我彻底碾成齑粉的、无边无际的剧痛深渊。我甚至无法呼吸,
每一次试图吸气,都像有无数把钢刀在腹腔里疯狂搅动。模糊扭曲的视线边缘,
我看到婆婆那张脸因为某种极致的兴奋而彻底扭曲变形。
她似乎被我这濒死般的惨状彻底点燃了某种病态的愉悦。
她甚至把怀里哭闹的孩子随手往旁边的椅子上一放——那动作随意得像是丢弃一个破布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