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像被剪刀裁碎的玻璃,斜斜扎进青瓦老宅的飞檐。顾渊坐在梨花木书桌前,指尖悬在黄铜烛台上方三厘米处,看烛火被潮湿的气流推得左右摇晃,在墙纸上投下他佝偻的影子,像株久不见光的藤蔓。
书桌上摊开的典籍占去了大半空间。深褐色封皮上没有任何文字或纹样,皮质却像活物般泛着温润的光泽,边缘处缠绕着几道暗金色绳结,绳结末端坠着的黑曜石珠子正随着窗外的雷鸣微微震颤。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终于落下,轻轻掀开第一页。
书页并非纸质,触感更像凝固的月光,凉滑中带着微弱的搏动。而在那近乎透明的“纸页”上,赫然浮着一只眼睛。
那是只灰蓝色的眼睛,睫毛纤长如蝶翼,瞳孔却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此刻它正微微眯起,仿佛刚从沉睡中苏醒,视线缓慢地、带着某种粘稠的质感,落在顾渊脸上。
顾渊早已习惯这种被注视的感觉。他从抽屉里取出个巴掌大的锡盒,打开时里面飘出缕极淡的白雾,隐约能闻到檀香混着铁锈的味道——那是他用三枚百年古镜的碎片,混合晨露与自己的一滴血,在满月夜炼制的“养目露”。
他用银质小勺舀起一点白雾,小心地滴在书页的眼睛上。
奇异的事发生了。那滴“养目露”并未渗透书页,而是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顺着眼白的纹路缓缓流动,最后汇入瞳孔。灰蓝色的瞳孔泛起一圈涟漪,原本略显浑浊的色泽变得清亮了些,连带着睫毛都轻轻颤动了一下,像是在表达某种满足。
“今天想吃点特别的吗?”顾渊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城西老槐树的年轮粉,还是北山溶洞里的冰晶屑?”
书页没有回应,只有那只眼睛眨了眨。顾渊便懂了,它想要年轮粉。那是这典籍里“住客”们最近偏爱的零食,带着岁月沉淀的微苦,据说能安抚它们躁动的情绪。
他正准备起身去取年轮粉,窗棂突然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不是被风雨吹动的那种摇晃,而是有人用指尖轻轻刮过木缝的声音。
顾渊的动作顿住了。这栋老宅是顾家祖传的产业,藏在城市边缘的老巷深处,除了他,已经有近三十年没人踏足过。更何况现在是午夜十二点,雨势正急,谁会在这种时候来访?
他没有回头,目光依然落在书页的眼睛上,只是左手悄然移到桌下,握住了藏在抽屉暗格里的青铜匕首。那匕首柄上刻着繁复的符文,是祖父临终前交给他的,说能暂时压制典籍里的“东西”。
窗外的刮擦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极轻的脚步声,像有人穿着布鞋踩在积满落叶的地面上,正沿着墙根慢慢移动。
顾渊的心跳开始加速。他能感觉到,那道视线并非来自窗外,而是已经潜入了老宅,此刻正透过门缝,落在他和那本典籍上。更让他心惊的是,书桌上的典籍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第一页的眼睛突然睁大,瞳孔里泛起细密的血丝,原本平静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像是在警惕外来者。
他猛地转头,看向虚掩的房门。
门缝里没有任何人影,只有走廊尽头那盏昏黄的壁灯投下的光带,被雨雾洇得模糊不清。但顾渊敢肯定,刚才绝对有人在那里。
就在这时,典籍突然发出一阵细微的嗡鸣。他转回头,发现不知何时,第一页的眼睛已经闭上了,而原本空白的第二页正缓缓翻开。
第二页上,是一只墨绿色的眼睛。眼型狭长,眼角微微上挑,带着种妖异的美感。但此刻这只眼睛却充满了戾气,虹膜上浮现出蛛网状的暗红纹路,正死死盯着门口的方向。
“看来是不速之客啊。”顾渊低声说,指尖在墨绿色眼睛的边缘轻轻摩挲。这只眼睛属于典籍里比较“年轻”的邪祟,性子最是暴躁,稍有异动就会反应激烈。
他站起身,青铜匕首在掌心转了个圈,刀柄抵住掌心的老茧。“既然来了,就出来吧。躲在暗处,可不是访客该有的礼貌。”
话音刚落,走廊里传来“咔哒”一声,像是有人踢到了墙角的陶罐。紧接着,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顾先生,别来无恙。”
顾渊皱眉。这声音很陌生,但对方显然认识他。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站在门口。他的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下巴上有道狰狞的疤痕,从嘴角一直延伸到脖颈。雨水顺着他的衣摆滴落,在木地板上积起小小的水洼。
“你是谁?”顾渊握紧匕首,警惕地看着对方。他能感觉到,男人身上有种让他不舒服的气息,像是混合了福尔马林与腐烂花瓣的味道。
男人没有回答,目光越过顾渊,落在书桌上的典籍上。当他看到那只墨绿色的眼睛时,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低笑:“果然在这里。顾家守了三代的宝贝,总算让我找到了。”
顾渊的心沉了下去。对方的目标是这本禁忌典籍。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不动声色地往书桌前挪了挪,挡住男人的视线,“这只是我家祖传的一本旧书,如果你是来寻宝的,恐怕要失望了。”
“旧书?”男人嗤笑一声,缓缓抬起头。帽檐下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睛,眼白上布满了黄褐色的斑点,“顾先生,别装了。‘噬目典’的大名,在我们这行当里可是如雷贯耳。传说每一页都住着一只邪祟的眼睛,只要喂得好,就能帮持有者实现任何愿望,是这样吧?”
顾渊瞳孔骤缩。“噬目典”——这是典籍真正的名字,连祖父都只在临终前提过一次,告诫他绝不能让外人知道。这个陌生男人不仅知道典籍的存在,连名字和特性都了如指掌,绝非偶然。
“看来我没说错。”男人注意到他的反应,笑得更得意了,“顾先生,明人不说暗话。我是‘影阁’的人,这次来,是想跟你做笔交易。”
“影阁?”顾渊从没听过这个名字,但从对方的语气和气息来看,绝不是什么善茬。
“一个专门收集奇物的组织。”男人简单解释了一句,向前迈了一步。随着他的靠近,书桌上的典籍嗡鸣得更厉害了,第二页的墨绿色眼睛里血丝暴涨,似乎随时会从书页里冲出来。
顾渊立刻喝止:“站住!再往前走一步,别怪我不客气!”
男人停下脚步,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顾先生,何必呢?你一个人守着这烫手山芋,就不怕被它反噬吗?我听说,你祖父就是因为没能喂饱里面的邪祟,才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这句话像一把尖刀刺进顾渊的心脏。祖父的死因一直是他心中的结。当年祖父在书房离奇死亡,尸体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满地暗红色的液体和这本摊开的典籍。家族里的人都说是祖父触怒了神灵,只有他知道,祖父是被典籍里的邪祟“吞噬”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顾渊的声音有些发颤,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愤怒。
“很简单。”男人伸出手,掌心向上,“把‘噬目典’交给我。影阁会给你丰厚的报酬,足够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而且,我们有专业的人喂养这些邪祟,不会再出意外。”
“不可能。”顾渊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这是顾家的责任,我绝不会把它交给外人。”
“责任?”男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顾先生,别傻了。这不是责任,是诅咒。你以为你能喂到什么时候?等这些邪祟长大了,第一个吞噬的就是你。”
他的话像警钟一样在顾渊耳边敲响。其实他心里一直都清楚,喂养邪祟是在与虎谋皮。这些存在于典籍里的眼睛,每一只都蕴含着恐怖的力量,它们依赖他的“供养”生存,却也在暗中积蓄着力量,等待着反噬的那一天。
可他别无选择。祖父临终前握着他的手,反复叮嘱:“一定要喂好它们,不能让它们出来作乱。顾家欠的债,只能由我们来还。”
至于顾家到底欠了什么债,祖父却没来得及说。
“看来谈不拢了。”男人收起笑容,眼神变得阴鸷,“顾先生,我本来不想动粗的。”
话音未落,他突然从风衣里掏出一样东西。那是个巴掌大的铜铃,铃身上刻着扭曲的人脸,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这是‘摄魂铃’,专门对付你们这种跟邪祟打交道的人。”男人晃了晃铜铃,“只要***一响,你脑子里的念头就会被我看穿。到时候,就算你不想交,我也能让你乖乖听话。”
顾渊脸色一变。他在祖父留下的笔记里见过“摄魂铃”的记载,这是一种邪术器具,确实能干扰人的精神。他下意识地看向书桌上的典籍,希望能借助邪祟的力量。
但这次,典籍里的眼睛却异常平静。墨绿色的眼睛闭上了,第一页的灰蓝色眼睛也只是淡淡地看着他,没有任何要帮忙的迹象。
“别指望它们了。”男人看穿了他的心思,冷笑道,“‘噬目典’里的邪祟只认供养者的气血,可不会管你的死活。只要你一失去意识,它们就会立刻把你当成‘食物’。”
顾渊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男人说的是实话。这些邪祟没有善恶之分,只有本能的欲望。他与它们之间,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关系。
男人举起了铜铃,指尖就要晃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窗外突然传来一声惊雷,紧接着,整栋老宅的灯光都闪烁了几下,然后彻底熄灭了。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怎么回事?”男人低骂一声,显然没料到会突然停电。
顾渊趁机向后退了一步,靠在书桌边,同时摸索着打开了书桌抽屉,里面放着祖父留下的另一样东西——一枚用黑狗血浸泡过的桃木符。
“砰!”
黑暗中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人撞到了什么东西。紧接着是男人的痛呼和一声清脆的碎裂声,似乎是摄魂铃掉在了地上。
顾渊愣住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借着窗外偶尔闪过的电光,隐约看到男人正捂着额头,而他脚边,除了碎裂的铜铃,还多了个白色的影子。
那影子很小,看起来像只猫,但行动却异常敏捷。它刚才似乎跳起来撞到了男人的额头。
“哪来的野猫!”男人愤怒地吼道,抬脚就要去踢那影子。
但那白猫却灵活地躲开了,还顺势在男人的裤腿上抓了一爪子。黑色的风衣被抓破一道口子,露出里面苍白的皮肤。
顾渊看得目瞪口呆。这只白猫他认识,是老宅附近的流浪猫,平时偶尔会来院子里讨食,他给它取名叫“雪球”。可雪球平时很怕人,怎么会突然冲进屋里攻击陌生人?
更奇怪的是,当雪球出现后,书桌上的典籍突然发出一阵柔和的光芒。那些眼睛原本冰冷的视线,似乎都变得温和了些,尤其是第一页的灰蓝色眼睛,还轻轻眨了一下,像是在示意什么。
“滚开!”男人被白猫缠得不耐烦了,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朝着雪球刺去。
顾渊来不及多想,抓起桌上的烛台就朝男人扔了过去。烛台砸在男人的手腕上,短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找死!”男人怒吼着扑向顾渊。
黑暗中,两人扭打在一起。顾渊虽然年轻,但常年锻炼,力气并不小。但男人的动作却异常诡异,身体像没有骨头一样,总能以不可思议的角度避开他的攻击。
就在顾渊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他感觉手碰到了一样冰凉的东西——是刚才掉在地上的青铜匕首。他立刻握紧匕首,狠狠刺向男人的肩膀。
“噗嗤”一声,匕首刺入肉中。男人发出一声惨叫,动作明显迟缓了许多。
“你……”男人捂着流血的肩膀,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你居然敢伤我?”
顾渊没有回答,只是喘着粗气,警惕地看着他。
这时,窗外的雨小了些,月光透过云层洒了进来,刚好照亮男人的脸。顾渊这才发现,男人的皮肤泛着一种不正常的青灰色,而且在他的脖颈处,隐约能看到一些鳞片般的纹路。
“非人……”顾渊喃喃道。
男人显然被说中了痛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突然张开嘴,发出一阵尖锐的嘶鸣。随着嘶鸣,他的身体开始发生诡异的变化——骨骼发出“咔咔”的响声,身形迅速拉长,皮肤裂开,露出里面暗红色的肌肉。
顾渊吓得连连后退,撞到了书桌。书桌上的典籍被震得翻了页,第三页露了出来。
第三页上,是一只纯黑色的眼睛,没有眼白,整个眼球都像用最深的墨汁染过,此刻正幽幽地盯着变身的男人。
当男人看到这只黑色眼睛时,突然发出一声恐惧的尖叫,原本正在变身的身体居然开始萎缩,像是遇到了天敌。
“黑……黑瞳!”男人的声音带着哭腔,“你居然能控制黑瞳!”
顾渊愣住了。他从未听说过“黑瞳”这个名字,更别说控制它了。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不管这黑瞳是什么,显然对男人有着致命的威慑力。他立刻用身体护住典籍的第三页,冷冷地看着男人:“滚!否则,我就让它‘吃’了你。”
男人看着那只黑色的眼睛,身体抖得像筛糠。他挣扎着后退了几步,突然转身,连掉在地上的短刀都顾不上捡,踉跄着冲出了房门,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直到男人的气息彻底消失,顾渊才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刚才的一幕太过惊险,他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雪球走到他身边,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裤腿,喉咙里发出轻柔的呼噜声。
顾渊摸了摸雪球的头,看向书桌上的典籍。第三页的黑色眼睛已经闭上了,典籍又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喃喃自语。
祖父留下的笔记里,只记载了如何喂养典籍里的邪祟,却从未提到过它们还有名字,更没说过它们能威慑其他邪物。
他拿起典籍,小心翼翼地翻到第三页。黑色的眼睛静静地闭着,像一颗镶嵌在书页上的黑曜石。他试着用指尖碰了碰,没有任何反应。
“你叫黑瞳?”顾渊轻声问。
书页依旧平静。
他叹了口气,把典籍合上,重新用暗金绳结捆好,放进书桌下的暗格里。然后,他起身收拾残局,捡起地上的匕首和碎裂的铜铃,又用抹布擦去地板上的血迹。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蒙蒙亮了。雨停了,阳光透过窗棂照进书房,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雪球蜷缩在窗台上睡着了,肚子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顾渊走到窗边,看着巷口空无一人的街道,眉头紧锁。那个自称“影阁”的男人,还有他口中的“噬目典”和“黑瞳”,都让他意识到,自己守护的秘密远比想象中更复杂、更危险。
而祖父临终前没说完的话,顾家欠下的“债”,到底是什么?
他隐隐有种预感,平静的日子已经结束了。影阁的人绝不会善罢甘休,而这本禁忌典籍里的秘密,也终将被一一揭开。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那里还残留着典籍封面的温润触感,像某种无声的契约。
“不管是什么债,我都会还。”顾渊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转身回到书桌前,打开抽屉,拿出祖父留下的那本厚厚的笔记。之前他只看了关于喂养邪祟的部分,现在,他要从头开始,仔细研读每一个字,或许能找到关于影阁、关于黑瞳、关于顾家秘密的线索。
笔记的纸页已经泛黄,上面是祖父苍劲的字迹。顾渊一页页地翻看着,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在笔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个沉默的守护者。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翻开笔记的瞬间,书桌下的暗格里,那本被捆好的典籍突然轻轻颤动了一下,封皮上的黑曜石珠子闪过一道微不可察的红光,然后又恢复了平静。
一场围绕着禁忌典籍的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