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一柄迟钝的刀,费力地切开厚重垂地的丝绒窗帘缝隙,挤进来一道微弱的金色。
那光柱里,悬浮着肉眼可见的、细密如织的尘埃。空气凝滞得如同陈年的蜜糖,
裹着一种昂贵熏香与时间停滞混合的奇异气味,沉甸甸地压着肺腑。
我斜倚在宽大得能容人溺毙的丝绒沙发里,赤足搁在冰冷的云纹大理石茶几边缘。
指尖捻起一颗饱满圆润的黑葡萄,冰凉的触感在指腹蔓延,还未送入口中,
饱满的果肉便在指下无声裂开,深紫近黑的汁液渗出,沿着指尖蜿蜒流下,
粘稠得像一道凝滞的血痕,滴落在纯白如雪的睡裙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污迹。我没动,
只是懒懒地垂眼看着那点污渍蔓延,如同看着一段早已干涸的过往。
手指残留着葡萄汁液那一点黏腻的甜腥气,
却奇异地勾起另一种遥远而锐利的记忆——那是练功房冰冷的地板,
是无数次旋转跳跃后脚趾被舞鞋磨破、渗出的血水浸透***,是汗水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是身体每一块肌肉绷紧到极致、又瞬间释放时那种撕裂般的酸楚与轻盈。
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带动小臂细微地绷紧,牵动了沉睡已久的肌肉线条,
一种微弱却顽固的电流感倏地窜过神经末梢。我猛地松开手指,
任由那颗破裂的葡萄滚落在地毯上,留下更深的暗色湿痕。门外传来脚步声,轻缓、均匀,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感。皮鞋底敲击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嗒、嗒、嗒,
如同某种精准的计时器,宣告着这片凝固时空的绝对主宰即将莅临。我的心跳,在那一刻,
似乎被这脚步声强行接管,随之同步,沉缓地搏动。门无声地开了。周砚走了进来。
时间仿佛格外偏爱这个男人。三年光阴并未在他身上刻下多少衰败的痕迹,反如精细的抛光,
洗去了些许外在的凌厉,沉淀出更深的、难以测度的幽邃。
裁剪至臻完美的深灰色西装妥帖地包裹着他颀长的身形,一丝不苟。他目光扫过室内,
掠过沙发上姿态慵懒的我,扫过地上那颗滚落的葡萄和睡裙上的污渍,
最终落在我赤着的、搁在冰冷茶几上的足尖。没有责备,没有询问。他径直走到沙发前,
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瞬间将我完全笼罩。他俯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优雅,
微凉的手指精准地捏住了我沾着葡萄汁液的脚踝。那触感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玉石,
瞬间冻结了我脚踝皮肤下细微的、因方才那点记忆电流而残留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震颤。
“凉。”他低沉的声音在凝滞的空气里响起,没什么情绪,更像一个客观的陈述。
他微微用力,将我的脚从冰冷的茶几上拉下来,顺势抬起,然后,极其自然地,
将那冰凉的足尖贴在了他昂贵西裤包裹下的大腿上。西装裤料微糙的质感,隔着薄薄的***,
传递着他身体恒定的温热。这动作他做了无数次,
熟练得像摆弄一件属于他的、理应如此放置的物品。一种屈辱的暖意从足底升起,
迅速蔓延全身,却奇异地让我更深地陷进沙发柔软的靠垫里,
骨头缝里都透出那种被豢养出的、深入骨髓的怠惰。“下次记得穿袜子。”他松开手,
指尖似乎在我脚踝内侧一处早已愈合、但摸上去仍有些微凹凸不平的旧伤疤上,
极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快得像错觉。那疤痕,是某次排练高难度托举失误留下的纪念。
他直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我,望着窗外精心打理却死气沉沉的庭院。
阳光勾勒出他挺拔而冷漠的轮廓。“今天有什么安排?”他问,声音平铺直叙,
如同询问一件待办事项。我望着他宽阔却疏离的背影,
声音里带着一丝刻意拉长的、被纵容出来的倦怠:“晒太阳。看书。或者…发呆。
”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睡裙上那块深紫的污渍边缘,那点黏腻感顽固地停留在皮肤上。
他沉默了片刻,空气里只有窗外遥远模糊的、属于外部世界的微弱噪音。然后,他开口,
依旧没有回头,声音不高,却像一枚冰冷的印章,清晰地烙印在凝滞的空气里:“记住,
苏晚。跳舞这种事,想都不要想。” 每一个字都缓慢、清晰、不容置疑,
“做我的黑天鹅就好。慵懒地、漂亮地活着。这就够了。”空气似乎又沉重了几分。
我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那颗滚落在地毯上的葡萄上。
紫黑的汁液在浅色的羊毛上洇开一片小小的、湿漉漉的阴影,
像一只再也飞不起来的、被钉死的蝴蝶标本。指尖残留的那点黏腻感,似乎顺着血液,
一路凉到了心底最深处。跳舞?这个词语本身,在周砚为我构建的这座金丝笼里,
早已变成了一种禁忌的、带着遥远硝烟气味的幻梦。那点因葡萄汁液而偶然唤醒的肌肉记忆,
此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真正荡起,
便沉入了名为“遗忘”的、漆黑粘稠的淤泥底部。
日子如同庭院里那架名贵的古董座钟上缓慢爬行的指针,带着恒定的、令人昏睡的节奏。
阳光每天准时穿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切割出几乎相同的几何光斑。
我穿着周砚让人送来的各式昂贵却从不含舞裙的衣物,在空旷得能听见回声的别墅里游荡,
像一抹精致而缺乏生气的幽魂。指尖偶尔会划过书架上那些精装书脊冰冷的烫金文字,
或在触碰到钢琴光滑的琴键时短暂停留,却从未真正翻开一本书,或按下一个音符。
身体深处那些曾属于舞者的、对节奏和韵律近乎本能的渴求,
仿佛真的被这三年的奢华禁锢和刻意的“慵懒”所***、麻痹。
直到陈放带着一阵风尘仆仆的气息闯入这片凝固的时空。
他几乎是撞开了别墅沉重的雕花大门,
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震惊、狂喜和难以置信的复杂表情。周砚刚从二楼书房下来,
正走向餐厅,步履沉稳。陈放无视了管家试图阻拦的手,几步冲到周砚面前,
手里紧紧攥着一份印刷精美的册子,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周先生!成了!
‘新生杯’国际芭蕾舞大赛!他们…他们同意了!评委名单也出来了,全是顶级大咖!
他们同意让苏小姐作为特邀嘉宾,在下周的慈善晚宴上压轴表演!”空气瞬间凝固。
周砚的脚步顿住,侧过头,目光如冰冷的探针,射向陈放手中的册子。
餐厅里侍立的女佣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而我,
正赤足蜷在客厅角落一张巨大的白色羊绒地毯上,指尖百无聊赖地卷着一缕垂落的黑发。
陈放的声音像一道突兀的惊雷,猛地劈开了我大脑中那层厚厚的、名为“遗忘”的隔膜。
舞蹈?这两个字像两颗滚烫的子弹,猝不及防地射入我混沌的意识。心脏猛地一缩,
随即是狂乱的、毫无章法的搏动,猛烈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挣脱肋骨跳出来。
一股陌生的、带着刺痛的热流猛地从脚底直冲头顶,耳膜嗡嗡作响,
盖过了陈放后面兴奋的话语。指尖卷着的那缕头发被无意识地扯紧,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
却奇异地让我确认了这不是一个荒诞的梦。我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陈放因兴奋而涨红的脸,
直直地投向周砚。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斜射进来,恰好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一半明亮,
一半沉入深邃的阴影。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潭结了冰的深水。他没有看我,
只是伸出骨节分明的手,从陈放微微颤抖的手中,
接过了那份印着华丽烫金大字的邀请函和节目单。他的视线在纸上停留了几秒,
指尖在“特邀嘉宾:苏晚”几个字上轻轻拂过,动作缓慢而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那几秒钟的寂静,沉重得如同巨石,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冲撞,
发出擂鼓般的轰鸣,脚趾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深深陷进柔软的地毯绒毛里,
仿佛在寻找早已陌生的立足点。一种尘封已久的、属于舞台的灼热感,伴随着巨大的恐慌,
瞬间席卷了全身。终于,他抬起了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如同寒潭,
精准地攫住了我的目光。没有询问,没有解释,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他只是将那份册子随意地递给身旁如释重负、激动得快要手舞足蹈的陈放,薄唇轻启,
吐出的字句清晰、冰冷,如同最终判决,砸落在死寂的空气里:“很好。苏晚,准备一下。
” 他的目光在我瞬间失去血色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邃难辨,
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下周,我要看到你重新站在聚光灯下。”说完,他不再看我,
仿佛只是下达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指令,转身,步履沉稳地继续走向餐厅。
嗒、嗒、嗒…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像冰冷的鼓点,
一声声敲打在我骤然被推入惊涛骇浪的心脏上。陈放激动地搓着手,
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期冀,仿佛在看一件即将重获无上荣光的稀世珍宝。而我,僵在原地,
赤足踩在冰冷的地毯上。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个清晰的月牙形印记。心脏在狂跳之后,
猛地沉入一片冰冷刺骨的深渊。重新站在聚光灯下?
一个被刻意驯养了三年、身体早已遗忘跳跃弧度的“标本”?周砚……你究竟想做什么?
那冰冷的深渊里,除了恐惧,一丝微弱却尖锐的、被戏弄的愤怒,如同冰层下的暗流,
悄然涌动。巨大的、宛如宫殿的宴会厅里,
空气被水晶吊灯折射出的亿万点璀璨光芒切割得支离破碎。香槟塔流淌着金色的细流,
雪白餐盘上精致的食物如同微缩景观。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间流淌着低沉的谈笑,
每一个音节都包裹着财富与权力的丝绒外衣。我坐在角落一张远离人群的丝绒高背椅里,
身上穿着周砚指定的礼服——一条漆黑的、仿佛将夜色剪裁而成的长裙。
它有着天鹅绒般沉郁的光泽,深V领口露出过分苍白的皮肤,腰身收束得极紧,
勒得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疼痛。裙摆是夸张的鱼尾设计,层层叠叠的黑纱堆积在脚边,
沉重得如同枷锁。这礼服美得惊心动魄,却也像一副精心打造的刑具,
将我的身体牢牢禁锢在这份属于“黑天鹅标本”的华丽躯壳之中。指尖冰凉,
无意识地绞着垂落在腿侧的礼服束带。那是一条同样漆黑的丝绒带子,
末端缀着两颗冰冷的黑曜石。我的目光穿透晃动的酒杯和人影的缝隙,
死死锁住宴会厅最前方那个被聚光灯眷顾的小型舞台。红色的幕布紧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