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台风“银杏”登陆前,栖霞屿一片宁静。潮水退到了一个月以来的最低点,
露出大片嶙峋的礁石。我叫许澄,栖霞屿这座小小的旅游岛屿上唯一的自由潜水教练。
我也愿意称自己为珊瑚礁的守护者。此刻,我正半跪在冰冷的防波堤上,
翻着自己刚刚潜水时,用水下相机记录下的珊瑚健康状态。
镜头里是一丛正在走向死亡的鹿角珊瑚。它们白得那样刺眼,像一封写给大海的绝笔信。
珊瑚白化,好残忍的词。我沉默地记录这场无声的葬礼,却忍不住鼻酸。放下相机,
我提起手边刚捡到的海洋垃圾,准备返回我的潜店,抬头却似乎看到礁石中有一抹橘色。
我拿起相机,面向暗礁调整焦距。什么都没有。也许是我看错了。我转过头,
一抹突兀的明黄色,突然侵入了我的取景框。我皱眉,再次调整焦距。一个高瘦的女孩,
穿着明黄色的冲锋衣,正费力地在堤坝间穿梭,手里拿着一卷东西,
像个四处散播小广告的推销员。她在一根电线杆上停下,踮起脚,贴上了一张A4纸。
那抹亮橙色,在灰败的背景里,像一道新鲜的伤口。我下意识地按下了快门。照片放大,
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张寻猫启事上的字——“寻猫:小太阳”。小太阳。猫。小太阳。
一个陌生的穿明黄色衣服的女人。我感到一阵烦躁,好像自己被冒犯了似的。我调转镜头,
想重新聚焦于平静的海面。可无论我怎么取景,那抹明黄色,那张碍眼的寻猫启事,
都像个无法删除的坏点,顽固地停留在我的视野边缘。它在提醒我,我的这片“安全区”,
闯入了一个不速之客。我收起相机,提起垃圾,决定结束今天的工作。
微咸的风从海面上刮来,像是给越来越近的暴风雨做了预告。2栖霞屿的夜晚,
是从镇上那家24小时不打烊的“栖霞屿糖水铺”开始的。
这是岛上唯一在淡季还坚持通宵营业的地方,也是我的第二个壳。我习惯在收工后,
窝在角落的老位置,点一碗甜甜的清补凉,来中和心底泛滥的苦涩。
我知道自己救不了整片海,但我也知道,今天清理的这片礁石,明年也许就能多活一株珊瑚。
可每当清理垃圾的速度赶不上垃圾涌入的速度时,总还是觉得挫败。处理完垃圾,
我走进栖霞屿糖水铺。一进门就忍不住皱起了眉。那个白天看到的“明黄色”女孩,
正踩在我的专属卡座上,奋力地张贴她的寻猫启事。她背着一个巨大的双肩包,
包上挂着一根俗气的粉色逗猫棒,整个人像一颗行走的、能量过剩的柠檬。我站在门口,
看着她霸占我的领地,眉头拧成了死结。她贴完,心满意足地跳下来,一转身,
正对上我冰冷的目光。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略带歉意但很温暖的笑容:“不好意思,
老板娘说可以贴的。”我没说话,径直走向吧台。“许教练,今天还吃清补凉吗?
”老板娘熟稔地问。“不了。”我看着玻璃柜里切好的杨桃,说,“今天来一碗杨桃冰吧。
”我端着那碗堆得冒尖的杨桃冰,走到她面前,重重地放在桌上,冰块撞击着瓷碗,
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声响。她被吓了一跳。“请你的。”我说,语气里不带一丝温度。
“为什么?”她一脸警惕,那双眼睛却带着笑,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像阳光洒在海面上。
“算是给你的补偿吧。”我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双臂环胸,摆出谈判的姿态,“别再贴了,
没用的。这里的流浪猫比游客还多,你找不到的。”她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直接,
有点呆住了。她拿起勺子,狠狠挖了一大口冰,像是要发泄什么。“你怎么知道没用?
”她含糊不清地反问,冰得嘶嘶抽气。“我在这里住了五年。”我言简意赅。“五年?
”她咀嚼着这个数字,眼神突然犀利了起来,看起来更呆了,“那好,住了五年的本地人,
你一定见过很多猫了?”“算吧。”“那这只呢?”她把寻猫启事推到我面前。照片上,
一只肥硕的橘猫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左边的耳朵有个明显的V字形缺口。我的瞳孔,
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这颜色……“可能见过。”我听到自己冷静地回答。
她的眼睛瞬间就亮了,猛地向前一步,凑到我脸前,带来的热气像一团火焰:“在哪里?!
”我有点不自在,身体向后靠拉开距离,慢条斯理地吐出几个字:“暗礁那边。”“暗礁?
哪个暗礁?”她急切地追问,身体前倾,一股淡淡的柠檬香气朝我涌来。“那你就别问了,
那是你一个人绝对去不了的地方。”我迎上她的目光,像一个抛出诱饵的猎人。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你!”她有点气到的样子,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她突然后撤一步,上下打量着我,像在做评估。半晌,
她忽然笑了。我很难描述那是怎样的一个笑容。“好。”我听到她说,“那你带我去。
”3我的潜店就开在栖霞屿最冷清的角落。空气里弥漫着海盐的味道。
这是老妈环游世界前留给我的,墙上挂着的每一件装备,都是我用环保材料定制的。
柳听汐跟着我走进来,像一只闯入玩具店的猫,好奇地打量着一切。“所以,
你的条件是什么?”她开门见山,把背包往地上一放,发出一声巨响,打破了这里的宁静。
我觉得自己有点冲动,不该叫她来潜水的。我低头检查潜水装备,没有回头:“我的条件是,
没有条件。我改主意了。”“你耍我?”她的声音瞬间提高了八度。我转过身,
:“暗礁水流复杂,夜里就算退潮,最深的地方也还有三米。你没有潜水经验,
我可不想我的潜水日志上多一笔意外死亡记录。”“谁说没有?”她不服气地挺直腰板。
“那你有吗?”我平静反问。她的脸,瞬间涨红了,“没有。”空气凝固了几秒钟。
我以为她会恼羞成怒地离开。但她却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近乎挑衅的语气说:“我会游泳,
所以我只需要会呼吸,就能潜水。潜水,不就是带着氧气瓶下去吗?我学得很快的。
”“这不是学得快慢的问题,”我被她的天真气笑了,“这是玩命。”“那我就把命交给你。
”她直视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许教练,你敢不敢接?”我的心脏,
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我盯着她,试图从她那双燃烧的眼睛里,
找出一丝退缩或玩笑的痕迹。没有。只有孤注一掷。“好。”我声音发紧,“我带你下去。
”她的眼睛里,迸发出胜利的光彩。“但是,”我补充道,“如果找不到,或者你中途放弃,
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什么条件?”“尽快离开这里。”我承认是我懦弱了,
突如其来的情绪让我无所适从,我只想赶紧把她弄走。她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了。
她终于意识到,这不是一场游戏,而是一场驱逐战。我赌她找不到,赌她会放弃。“成交。
”她咬着牙说,“但如果找到了呢?”“如果找到了,”我拉开一个抽屉,
扔给她一本潜水日志,“那就罚你,请我吃一个月的糖水。每天一碗,不准重样。
”她看着那本空白的日志,又看看我,忽然笑了。“一言为定。
”4夜晚的海面像一匹巨大的黑色绸缎,深邃又安静。我给柳听汐穿上最厚的湿衣,
反复检查她的装备。她的身体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脸色在潜水灯的照射下,
白得像我镜头下的珊瑚。“记住,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惊慌。跟着我的手势,相信我。
”我最后一次警告她,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命令。她郑重地点了点头,咬住了呼吸嘴。
简单培训了她呼吸的节奏,我们像两颗石子,沉入了这片寂静的宇宙。
水下的世界是另一个维度。所有的声音都被过滤,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和水流包裹身体的温柔压力。我牵着她,穿过一片片摇曳的海草,像在梦境中飞行。
她很紧张,动作僵硬,但我能感觉到,她正在努力适应。我们到达了暗礁区。
这里的地形复杂,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潮池和洞穴。我牵着她的手紧了紧。月光被浪打碎,
只剩幽蓝的暗纹。我打开潜水灯,光束扫过礁石缝,
突然停住——那是一处被潮水长年掏空的“潮池洞”。洞口朝内斜向上,像半个倒扣的碗,
退潮时内部会残留一截空气囊;此刻水位刚好降到洞底,留下不足半米的浅水洼。
橘猫就蜷缩在干爽的礁石上,右耳缺一角。柳听汐吐出一串激动的泡泡,差点踢到一颗海胆。
我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别动,自己先探头确认:洞里空气足够,但空间狭窄,
猫若想逃只能跳回海里——难怪它迟迟没走。 我解下腰间的防水软袋,轻轻探身,
把橘猫连同一块干燥的礁岩碎屑一起兜住扎紧。小太阳在袋里抖成毛球,却一点没挣扎,
像是早就等一个不会吓它的怀抱。上浮前最后一秒,我关掉了潜水灯。 世界瞬间坠入深蓝,
只剩心跳与水流。 黑暗中,
我感觉柳听汐的指尖悄悄勾了一下我的掌心——像猫用尾巴扫过人的脚踝,又轻又痒。
那一刻,隔着潜水手套,我突然清晰地感觉到,我们的心跳在深海的寂静里,同频共振。
咚、咚、咚,像在互相确认对方的存在。5我们浮出水面的那一刻,世界变了。
海风变得狂躁,夹杂着尖锐的呼啸,冰冷的雨点狠狠地砸在我们的面罩上。
天空被浓厚的、翻滚的乌云彻底吞噬,远处的海平面上,一道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际。
台风提前登陆了。“快走!”我冲柳听汐大吼,声音几乎被风声撕碎。
我们拼尽全力游回岸边,每一下划水都像是在与一头无形的巨兽搏斗。回到潜店时,
我们已经筋疲力尽,直接瘫在了地上。我撑起身,把小太阳从网兜里放出来。
它抖了抖身上的水,立刻钻进了角落的装备堆里。柳听汐顾不上它,也顾不上自己,
她冲到窗边,看着外面如同末日般的景象,脸色惨白。“怎么会……天气预报不是说后天吗?
”“台风转向了。”我脱下沉重的潜水服,打开手机。信号时断时续,
但一条血红色的推送还是弹了出来——台风“银杏”已升级为橙色预警,
栖霞屿所有海上航线于一小时前全面停航。柳听汐看到了那条推送。她猛地回头看我,
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和一丝……庆幸?我不确定。“停航了?”“对。
”“那我明早的船……”“停航。”那是最后一班试图在台风彻底封锁海域前逃离的船,
但现在,旅客已经无法登船了。她像是松了口气似的,躺下了。“我赢了。”她看着我,
声音嘶哑, “我找到了小太阳。”“是。”“所以,从明天开始,
你要被我罚吃一个月的糖水。”“对。”她轻轻笑了。我觉得我好像脸红了。“轰隆!
”一声巨响,潜店的卷帘门被狂风吹得剧烈震动,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撕裂。我们被困住了。
我和她,还有一只叫“小太阳”的猫,被困在这座风暴中的孤岛上。
6潜店是一栋两层的老式建筑,一楼是店面和仓库,二楼是我的卧室和一小片露台。现在,
这栋老房子在台风中像一艘随时会散架的破船。柳听汐一直很安静。
她陷在角落的豆袋沙发里,小太阳蜷缩在她怀中,一人一猫,安静得像一幅油画。她不说话,
我更不会主动开口。沉默在我们之间,比风雨更令人窒息。突然,“啪”的一声,
头顶的灯泡闪烁了两下,彻底熄灭了。发电机,停了。
世界瞬间陷入了纯粹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靠。”黑暗中,
我听到柳听汐低低地骂了一句。然后,是一阵摸索的声音。“许澄?”她的声音在黑暗里,
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脆弱,“你还在吗?”“在。”我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我有点怕。”她坦白。我没有回应。因为我发现,我也一样。我怕的不是风,不是雨,
不是黑暗。我怕的是身边这个,打破了我所有规则和宁静的,活生生的存在。“你说,
”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我,“这场台风,什么时候会过去?”“不知道。
”“如果……它一直不停呢?”“……”“如果我……就这么被困在这里了呢?”她的问题,
像一颗一颗的石子,投进我的心湖。我说不出话。“许澄,”她又叫我的名字,
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的、孤注一掷的试探,“如果……我留下来呢?”“不是因为台风,
不是因为走不了。”“就是我,自己想留下来。”“你会怎么样?”这个问题,像一道闪电,
劈开了我所有的伪装。黑暗中,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疯狂加速的心跳。怎么样?
我会把你赶出去。我会告诉你别做梦了。我会说我们只是有一个交易,而它已经完成了。
这些话,都在我的舌尖上,我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黑暗,剥夺了视觉,
却放大了所有其他的感官。我能感觉到她的视线,像有实质一样,穿透黑暗,落在我身上。
我在等。等我心里那个冰冷的、理智的自己,给出最正确、最安全的回答。但这一次,
她失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声音。“那就留下来。
”我听见自己一字一句地,清晰地,在黑暗中回应她。7我把备用发电机拖出来,
拉绳三次才打着火,昏黄的灯泡亮起的瞬间,
我转头看见柳听汐湿透的 T 恤贴在肩胛骨上,像两片即将展开的鳍。“你去冲淡水,
”我转开了脸,把干净浴巾塞进她怀里,“出门左转。”她抱着浴巾,却没动:“你呢?
”“我先去看看珊瑚缸,然后在楼下冲冲。
”缸里养的是我从非法捕捞者手里救下的断枝鹿角珊瑚,刚才突然断电弄坏了水泵,
水线低得可怜。柳听汐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我,蹲在我旁边,看我用备用桶一点点兑海水。
淡淡的柠檬香气袭了过来。我不敢转头。“许澄。”她突然开口,“我留下来,
不是没地方去。”水桶晃了一下,水声哗啦。“我知道。”我没抬头,声音却发软,
“我只是……怕潮退得太快。”柳听汐突然伸手,指尖沾了海水,
点在我手背上——“那就把海搬进屋里。”下一秒,她欺身过来,吻落在我嘴角,
带着海盐的味道。灯泡滋啦一声,像替我们关掉了整个世界的喧嚣。卷帘门落下,
世界只剩雨点敲铁皮,像无数细小的鼓槌。我冲过澡,把最后一桶海水倒进珊瑚缸,回身时,
发现柳听汐站在楼梯口,裹着浴巾,发梢的水一滴滴落在她锁骨上。我赶紧低头,
觉得自己脸颊发烫。我们之间隔着三步,空气却忽然变得很窄。柳听汐先开口,
伸手把毛巾递向我,声音低到只能让风听见:“头发……有点湿。
”我像着了魔似的接过毛巾,指尖碰到她耳后的猫爪纹身,像触到一枚温热的贝壳。
毛巾吸水,发丝一缕缕垂下,贴住她的肩。我的掌心发烫,顺着发尾滑下去,
停在肩胛骨最薄的地方——那里有一颗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痣,像一粒搁浅的黑沙。
她转身,浴巾在动作里松了一角。灯光落在锁骨凹陷处,闪着细细碎碎的光。
我的呼吸停了一秒,像被蛊惑了一样手掌覆了上去,用拇指轻轻摩挲着它。没有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