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像是老天爷拧开了高压水枪,没头没脑地砸在柏油路上,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空气又湿又沉,压得人喘不过气。陈默缩了缩脖子,把破旧电动车的油门拧到底,老旧电机发出不堪重负的呜咽,在积水的坑洼里艰难地挪动。刚送完最后一单,浑身湿透,骨头缝里都透着凉气,只想赶紧钻进他那鸽子笼一样的小出租屋,扒拉口热乎的泡面。
拐进城中村那条熟悉的、污水横流的窄巷,车灯惨白的光柱刺破雨幕,猛地照见巷子深处蜷缩的一团黑影。陈默心里咯噔一下,暗骂一声“***,不会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下意识捏紧了刹车。电动车轮胎在湿滑的地面打滑,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总算在离那团黑影不到半米的地方停住。
那不是垃圾袋。
是个女人。浑身湿透,凌乱的长发糊在苍白的脸上,像一株被狂风骤雨摧折的、濒死的花。更刺眼的是她身上那件浅色衣服,被雨水浸透后,晕开大片大片暗红,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血腥味混着雨水和泥土的腥气,直冲鼻腔。
陈默头皮一麻,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慌忙熄了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跳下车,冲到那女人身边。雨水冰冷,打在他脸上生疼。他蹲下身,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拨开她脸上湿透的头发。
露出的那张脸,即使在狼狈和苍白中,也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美。睫毛又长又密,沾着水珠,像停着蝴蝶的翅膀。只是那双本该顾盼生辉的眼睛,此刻却紧紧闭着,嘴唇冻得发紫。
“喂!醒醒!能听见吗?”陈默的声音在雨声里显得又干又涩,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微弱,但还在。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报警?打120?还是……管闲事?这年头,地上躺个人,扶不扶都是灵魂拷问,何况是这么个浑身是血的?谁知道惹上什么麻烦?
可那双紧闭的眼睛,那微弱的气息,还有那刺目的红……像根针一样扎着他。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砸在女人脸上,她似乎毫无知觉。
“妈的……”陈默低骂一声,狠狠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冰凉的触感让他混乱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点。他咬咬牙,弯腰,小心翼翼地把那冰凉、湿透、软绵绵的身体抱了起来。轻得吓人,像抱着一捧随时会碎裂的冰。
老旧的电动车显然承受不了两个人的重量。陈默咬紧后槽牙,把女人尽量稳当地安置在车座上,让她靠着自己。他脱下自己那件同样湿透、但好歹是干的底层的T恤,胡乱裹在她流血最多的腰腹位置,然后一手费力地扶着她的肩膀,一手艰难地操控着车把,在泥泞的窄巷里,用比走路快不了多少的速度,蜗牛爬似的往自己租住的那个破楼挪去。
雨水模糊了视线,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陈默只觉得怀里的人越来越冷,那点微弱的呼吸也仿佛随时会断掉。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撑住,别死,千万别死在我怀里……
“吱呀——”
老旧的防盗门发出刺耳的***,陈默几乎是撞开门,抱着怀里冰冷的人跌跌撞撞地冲进狭小昏暗的出租屋。一股混合着泡面、汗味和淡淡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他顾不上开灯,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踉跄着把女人放到那张嘎吱作响的单人床上。
“呼…呼……”陈默撑着膝盖,大口喘着粗气,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不止。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衣角滴落,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他抹了把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摸索着按下墙上的开关。
“啪嗒。”昏黄的白炽灯光亮起,瞬间驱散了部分黑暗,也让床上女人的惨状更加清晰刺目。
湿透的衣物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身形。腰腹处那件陈默的T恤已经被染红了一大片,颜色还在缓慢地加深。那张苍白的小脸在灯光下毫无血色,嘴唇青紫,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睑,像两片脆弱的蝶翼。
“妈的,真出事了……”陈默头皮发麻,脑子里嗡嗡作响。他冲到墙角那个摇摇欲坠的塑料五斗柜前,粗暴地拉开最上面那个抽屉,里面塞满了各种廉价药品和绷带。他手忙脚乱地翻找着双氧水、棉签、纱布、云南白药粉……乱七八糟的东西被他一股脑抱到床边。
看着床上毫无知觉的人,陈默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纠结。男女有别?救命要紧?可这伤的位置……他咬了咬牙,内心天人交战了几秒钟,最终还是“救命要紧”占了绝对上风。
“得罪了,姐们儿……”他低声咕哝了一句,像是给自己打气,又像是某种笨拙的道歉。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解开女人腰腹处那件被血浸透的T恤。湿冷的布料黏在皮肤上,剥离时发出细微的声响。
伤口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一道不算特别长,但很深的口子,斜斜地划在左侧肋骨下方,皮肉翻卷,边缘被水泡得发白,还在缓慢地渗着血。陈默倒抽一口凉气,这绝对需要缝针!他强压下胃里的翻腾,拿起双氧水瓶子,拧开盖子。
冰凉的液体冲刷在伤口上,瞬间泛起白色的泡沫,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昏迷中的女人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溢出一声极其微弱、痛苦到极点的***:“呃……”
陈默的心也跟着猛地一抽。他不敢停,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用棉签沾着双氧水,尽量轻柔地清理伤口周围的血污和泥沙。每一次触碰都引来她身体无意识的痉挛和更深的痛苦闷哼。冷汗顺着陈默的额角滑下,混着雨水,滴落在地上。
清理完毕,他哆嗦着拧开云南白药粉的盖子,将那褐色的药粉厚厚地洒在狰狞的伤口上。血似乎被药粉暂时压住了一些。他拿起纱布,笨拙地一层层缠绕上去,动作僵硬得像是在组装一件精密仪器。最后打上结时,他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
做完这一切,陈默几乎虚脱。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大口喘着气,看着床上依旧昏迷不醒的女人,一股巨大的茫然和后怕席卷而来。这到底是个什么人?怎么伤的?报警吗?万一惹上更大的麻烦怎么办?
昏黄的灯光下,她苍白的面容显得格外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陈默烦躁地抓了抓湿漉漉的头发,最终,那点根深蒂固的、属于小人物不愿招惹麻烦的怯懦占了上风。
“先……先看看再说吧。”他低声对自己说,声音干涩无比。他挣扎着爬起来,从墙角一个破纸箱里翻出自己仅有的、还算干净的一套旧睡衣——洗得发白的蓝色格子。他笨拙地、尽量避开伤口,帮她换上干衣服,过程中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不敢有丝毫偏移。又找来一条半旧的薄毯,盖在她身上。
做完这一切,他感觉自己像是打了一场硬仗,骨头都要散架了。他拖过屋里唯一一把嘎吱作响的塑料凳子,一***坐下,守在床边,眼睛死死盯着那张苍白脆弱的脸,耳朵却警惕地竖着,捕捉着门外任何一丝可疑的动静。雨水敲打着窗户,单调而冰冷。时间在恐惧和疲惫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小时,也许是一小时。床上的人终于有了动静。
那双长而密的睫毛,像被风吹动的蝶翅,极其轻微地颤动了几下。随即,眼睑缓缓掀开。
陈默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身体下意识地绷紧,紧张地盯着她。
露出的那双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澄澈、透亮,带着一种初生婴儿般的懵懂和茫然。她似乎完全搞不清状况,眼神先是空洞地扫过斑驳脱落的天花板,然后才缓缓聚焦,落在床边如临大敌的陈默身上。
四目相对。
那双清澈见底的鹿眼里,没有恐惧,没有警惕,只有无边无际的困惑和一丝……好奇?
陈默被这眼神看得有些发毛,喉咙发干,一时竟忘了开口。他脑子里预演过无数种对方醒来的反应——尖叫、质问、歇斯底里……唯独没有眼前这种。
女人小巧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思考,又像是在辨认着什么。她的目光缓缓扫过陈默湿漉漉、还沾着泥点的头发,扫过他紧张得有些扭曲的脸,扫过他廉价T恤下略显单薄的肩膀,最后落在他紧紧攥着凳子边缘、指节发白的手上。
几秒钟诡异的沉默后,她苍白的唇瓣动了动,发出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浓重鼻音、却又清晰无比的字:
“饿……”
陈默:“……???”
他怀疑自己幻听了,或者这女人脑子被砸坏了。他身体前倾,下意识地问:“你……你说啥?”
那双湿漉漉的鹿眼眨了眨,无辜地看着他,仿佛在责怪他听不懂这么简单的诉求。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稍微大了一点点,带着一种奇异的、理直气壮的依赖:
“哥哥……饿……” 尾音拖得有点长,软绵绵的,像撒娇的小猫爪子,轻轻挠在人心上。
陈默彻底石化在塑料凳子上,大脑一片空白。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又抬头看看床上那个用纯真眼神发射饥饿光波的“麻烦精”,一种荒诞绝伦的感觉瞬间淹没了之前的恐惧和紧张。
他妈的……这叫什么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