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烈的震荡撕扯着我的身体，像是被塞进了一台失控的滚筒洗衣机，

然后在某个承受不了的临界点，被粗暴地甩了出来。没有过渡，没有缓冲，

坚硬、冰冷、带着浓重腥气的湿泥糊上了我的脸颊和脖颈。耳边不再是精密仪器的嗡鸣，

而是另一种更加原始、更加惨烈的喧嚣。

金属刺耳的刮擦、骨骼碎裂的闷响、粗粝到变形的嘶吼……还有无法形容的，

濒死者喉咙里发出的“嗬嗬”声，混着一种滚烫液体溅落泥地的“扑哧”轻响。

铁锈混合着***内脏的腥膻，霸道地灌满鼻腔，呛得我窒息。这就是古战场的空气，

粘稠、血腥，带着毁灭的死亡气息。我费力地撑起上身，眼前一片混乱眩晕。

到处都是晃动的影子，刀光在阴沉的暮色中一闪而灭，随即又被喷涌的鲜血染红。

断臂残肢以一种可怖的姿态散落，在泥泞里缓慢沉没。距离我几步外，

一个年轻的士兵正徒劳地想要把自己流出来的肠子塞回去，喉咙里全是血沫。胃袋剧烈抽搐。

我猛地扭头，压抑不住的酸水混合着胆汁涌出喉咙。“噗嗤！

”一声更加响亮的破开皮肉的钝响紧贴着我侧后方炸开。我僵硬地转动脖子，瞳孔瞬间缩紧。

一人多高的阴影正笼罩下来。一个穿着染满暗红血迹、拼接兽皮甲的蛮族士兵，

面目狰狞如同恶鬼，庞大的身体正颓然向后栽倒，胸膛被一柄精光四射的环首刀彻底贯穿。

刀柄握在一只极稳的手里——指骨修长却分明有力，甲缝里嵌着深红色的血泥。

刀的主人顺势抽刀，带出一蓬滚烫的血雨。她的动作简洁、凌厉，毫无花哨，

只有纯粹到极致的杀戮效率。血滴溅在她冰冷的青铜面具上，沿着面具下颌狰狞的兽纹滑下，

像一行行诡异的血泪。头盔下，那束扫过来的目光，透过面具眼孔，冰冷得直穿骨髓，

不像是看一个人，更像是在评估战场上另一件值得警惕的兵器。她只是短暂地扫了我一眼，

旋即不再关注。仿佛在确认我只是一个偶然滚入战场的、被死亡吓傻了的废物，

或者……一个更可疑的、闯入战阵的异类。“拦住右翼！弩箭，压住阵脚！

”她的声音穿透震耳的杀伐，清冽如山涧冰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混乱在向前推进。

她矫健地扑入前方战团。一个我方士兵被敌将的长矛刺穿了小腹，惨叫着倒下。

那敌将正欲拔矛转攻她侧翼。“小心！”那声警告几乎是脱口而出，

身体已经先于思考作出反应。脚下泥滑冰冷，每一步都像踩在浸满鲜血的烂泥潭里。

巨大的惯性让我扑倒在地，沾满污泥的手掌本能地重重按上那个腹部被洞穿的士兵的伤处。

隔着粗劣的麻布军衣，我能清晰感受到一股汹涌的热流正从他腹部的巨大裂口不断喷涌出来。

皮肤冰冷湿滑，这是严重失血导致休克的前兆！脉搏在他颈侧微弱地跳动着，

像垂死的飞蛾翅膀。“绷带！止血药！快！”我嘶声喊着，

同时撕下自己相对还算干净的内衫衣襟，试图进行紧急压迫止血。混乱中无人应声。

眼角的余光瞥见附近散落着一个破烂的兵士行囊。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过去，

双手疯狂地在里面翻找。没有绷带。一个粗糙的陶罐，里面是某种深绿色的糊状物，

散发出浓烈刺鼻的味道——大概是某种草药？另一个更小的皮囊，里面是……一盒针！

粗糙的铁针，比现代最粗的缝合针还要笨重两倍。

“你……”身下重伤的士兵发出一个微弱的气音，眼神涣散地看着我。没有酒精，没有碘伏，

火烧消毒？时间根本来不及！我只能抓起一把还算干净的沙土，

狠狠搓掉铁针上最明显的污垢。剧痛让士兵发出压抑不住的惨哼，身体猛烈抽搐。

他那被撕裂的腹腔肌肉狰狞外翻着，像一张绝望呐喊的嘴。每一针穿过去，

都带出黏腻的血线。我的手抖得厉害，现代医院无菌环境下的从容消失殆尽。

冰冷的汗珠沿着我的鬓角、鼻尖往下淌。

“……活…阎王……”士兵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音节，眼睛死死瞪着我，不知是恨还是惊恐。

他昏死过去。沉重的脚步声突然停在身后。阴影笼罩下来。混杂着血、汗和硝烟的气息迫近。

我艰难地抬起头。那张冰冷的兽纹青铜面具不知何时已到了眼前，

距离近得能看到面具边缘细微的刮痕，还有凝结在纹路凹槽里、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血浆。

面具眼孔后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死死钉在我刚刚完成的那粗糙可怖的缝合伤口上。

那目光审视得极为仔细，冰冷得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周围的喊杀声似乎都退得很远。

时间像是凝固了，只有她身上浓烈的血腥味和我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清晰可闻。

“这是什么邪术？”她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每一个字都像冻硬的石子。

我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喉咙里干得像是火烧过。“止……止血。缝合伤口，

”我的声音因紧张而干涩变形，“能救他的命！”那冰冷的目光在我沾满血污泥垢的手上，

和地上那根带着血肉丝线的粗劣铁针之间来回扫视了一下，停顿了良久，

如同最无情的法官在审视罪证。“何处细作？”冰冷的问话吐出，仿佛带着霜气。

______破晓前最浓的黑暗与刺骨的寒意一同沉甸甸地压在小小的伤兵营上。

油灯的火苗摇曳不定，如同风中残烛，映照着草席铺地上那些扭曲痛苦的躯体。

压抑的***混合着粗重的喘息和断续的梦呓，如同地狱的前庭。

浓烈的腐臭味、草药味和伤口溃烂的恶臭混在一起，几乎成了凝固的实体。

我跪在冰冷污浊的地上，借着那点可怜的光，查看一个士兵大腿上的刀伤。伤口不算深，

但皮肉翻卷，边沿已经呈现出不祥的暗红肿胀，

深处隐约渗着浑浊粘稠的脓液——典型的感染迹象。“医官……我这腿…是不是要锯掉？

”士兵的脸因痛苦而扭曲，双眼死死盯着我的动作，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颤抖。

我的心猛地一沉。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鬼地方，一个深部感染，基本上就等同于死亡通知书。

我抬头扫了一眼，

落里堆放着血迹斑斑、形状各异的锯子和几把看起来根本算不上锋利、更像是砍柴斧的工具。

旁边破草席上，还残留着上次截肢后未能彻底洗净的暗黑色血渍和几根沾着碎肉的骨头渣。

一股冰凉的绝望感顺着我的脊柱爬升。我能救？我能做什么？忽然，

一个念头像溺水者抓住的浮木般闪现。那个破烂的皮革卷包！

属于那个被我“缝合”后侥幸未死的亲兵张老三。他曾偷偷将这小包塞给我，

里面除了那盒粗针，还有些被压碎的、类似某种根茎的药草。不。

有更微弱、更模糊的记忆……一个关于青霉的实验，

在实验室浑浊的培养皿角落……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驱使，我猛地起身，

踉跄着扑向堆放医疗器具的角落。在腐烂的碎药草堆里徒劳地翻找。没有。

没有那种特殊的霉斑。几个士兵艰难地从外面抬进来一副沉重的担架。

担架上躺着一个魁梧的身影，正是张老三。他腹部裹着厚厚的布条，

但布条已被暗红的血水浸透了大半。他脸如金纸，嘴唇裂出干枯的血口，

整个人已经陷入昏迷。“张头儿又崩开了……”一个抬担架的士兵喘着粗气，声音干涩。

“放着，我来！”清冽如冰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不容质疑的命令。

那个身影——昭云将军，不知何时已来到帐内。她的玄甲带着室外的寒气，青铜面具冰冷。

她利落地解下佩刀，没有丝毫犹豫，俯身就去解张老三腹部的血布。动作依旧干脆，

但那微微凝滞的手指却暴露了一丝紧张。张老三是她的亲兵统领。“别碰！

”我几乎是扑过去的，声音因为极度紧张而有些尖利，“伤口再暴露会严重感染！

纱布……要干净沸水煮过的！还有刀！”所有人都愣住了，

抬担架的士兵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看我的眼神像在看疯子。昭云的动作顿住，

那只刚刚触到血污布条的手悬在半空。隔着青铜面具，

我能感到一股压抑的、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危险的目光射向我。“你在教我做事？

”声音里的寒意让帐篷内的温度骤降。帐内一片死寂。

只剩伤兵的闷哼和张老三粗重艰难的呼吸。我咬紧牙关，血液冲上头顶：“他是你心腹！

你不想他死得更快，就按我说的做！给我一个干净的陶罐！清水！柴火！快！

”也许是“不想他死得更快”这句话触动了她，

也许是张老三越发急促的痛苦呼吸让她动摇了。死寂般的凝固持续了几秒。“去。

”昭云的手缓缓垂了下去，那冰冷的声音响起，是对着旁边发愣的士兵，“按他说的弄。

”东西很快备齐。我顾不上其他，快速地将清水倒入陶罐，架在临时燃起的火堆上烧沸。

刺目的火光映着我脸上滚落的汗珠。水沸后，

我将那把准备用来清理伤口的、带着深深血槽的刀小心翼翼投入沸水中，

同时撕下自己勉强还算干净的内衫布条，一并投入。

白色的蒸汽裹挟着血腥和淡淡的腐味升腾起来。昭云一直站在旁边，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像。

她的目光紧紧地盯住我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冰冷的面具在火光下明暗不定。

当我把那几块煮过的布条捞起拧干，那专注的目光几乎要将我的手指灼穿。“准备按住他。

”我对昭云说，声音竭力维持平稳，手指却因紧张而微微颤抖。她一言不发，上前一步，

有力的双手坚定地压在了张老三的两肩和髋部。她的身体微微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做好了应对任何挣扎的准备。我深吸一口气，

用那煮沸过的冰凉布条迅速清理伤口周边的血污脓液。露出伤口本身时，

昭云似乎倒吸了一口冷气。那道曾被我用粗劣针线缝合的裂口，边沿红肿得像发糕，

好几处缝线被崩开的张力撑断了，血肉模糊地敞开着，渗流着黄绿色的腥臭液体。

感染程度远超我的预估。清理完，我拿起那把刚从沸腾的陶罐中取出、滚烫的刀。

锋刃划开感染的皮下组织，刮掉坏死的腐肉。每一次下刀，张老三即使昏迷，

身体也会剧烈地抽搐。昭云的手像最坚固的铁钳，死死压制着他，

手臂上的肌肉轮廓在火光下绷得清晰可见。

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的手和那柄正在刮肉的小刀。她或许见过无数开膛破肚的伤口，

但这清理腐肉的精细操作，仿佛是什么惊世骇俗的邪术。我刮干净腐肉，

再用沸布条仔细擦拭过创口内部，直到不见明显的脓液流出，

只剩下鲜红色的、可能渗血的肌肉组织。最后，我用煮过的粗针，

穿上煮沸过的细麻线——这也是刚刚能找到的最合适的东西了，

小心翼翼地将伤口重新缝合起来。这次更加仔细，留出引流口。整个过程中，

除了张老三偶尔无意识的闷哼，

帐篷里只有布条拧干的声音和刀刃刮过组织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最后一针缝完打结，

我几乎瘫软下去。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衫。我抬起眼，正对上昭云的目光。

那目光依旧锐利冰冷，牢牢锁在我脸上，像要穿透我的皮肤，看进骨头里。但里面的审视中，

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仿佛第一次意识到，这个被她斥为“邪术”的行为，

并非要加害，而是真正的……救命之道？“弄些凉水来，浸布给他降温。”我声音嘶哑，

疲惫至极，“剩下的……看他自己的命数了。”她沉默地站在原地。

青铜面具掩盖了她的所有表情。几秒后，她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低沉地对旁边的士兵发出命令：“按他说的做。”说完，她再次深深看了我一眼，

那目光复杂得仿佛凝聚了千年寒冰下的暗流。然后，她转过身，大步离去。

玄甲摩擦发出冰冷的低响，消失在帐篷门口沉沉的夜色里。帐篷里重新被伤兵的***塞满。

______酷烈的阳光无情地鞭挞着龟裂的黄土大地。没有一丝风，空气像烧灼的液体，

吸进肺里都带着火燎般的痛楚。军营的栅栏、灰扑扑的帐篷，

都在这片白炽的光焰中微微扭曲。但比阳光更可怕的，是瘟疫的阴影。它像毒雾，

无声无息地扩散，带来死亡和绝望的低吟。一座被特意圈起的帐篷孤零零地立着，

四周空气似乎都带着凝滞的病气。里面躺着七八名士兵，有老有少，

大部分痛苦地蜷缩着、***着，皮肤上布满红疹，高热让他们的意识模糊不清。

角落里有几人已不动弹了，散发着陈腐的气息。这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虏疮天花。

死亡率高得令人绝望。我站在帐篷入口，沉重的麻布浸过浓浓的草药汁液，裹住口鼻。

即便如此，

完全掩盖住帐篷深处飘出的、令人作呕的甜腻腥臭——那是化脓伤口和***躯体混合的气息，

是死亡的味道。目光扫过那些在痛苦中煎熬的生命，每一次微弱的***都像钝锤敲在心上。

我能辨识这古老的病毒，却没有任何特效药。帐帘猛地掀开，

那个玄色的身影带着外面的灼热气浪一步踏了进来。青铜面具掩盖了一切表情，

但那露出的紧抿的薄唇线条如同刀刻，绷得死紧。昭云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帐内景象，

落在角落那几个早已无声息的士兵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落在我脸上。那眼神里，

是熟悉的冰冷审视，但此刻更深沉了几分，多了些几乎可以称之为……沉重的东西。“顾琰，

”她的声音透过蒙布传过来，显得有些模糊喑哑，却异常清晰直接，“你有法子？

”我的心在胸腔里撞了一下。又是这个问题。之前是用针线缝合伤口，是沸水消毒。现在呢？

在这个直面高死亡瘟疫的绝境，问我有没有法子？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

蒙布下呼出的气息闷热异常。我能怎么说？说我知道原理，却无能为力？

我的犹豫似乎给了她某种解读。那双露在面具外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锐利如冰刺。

“若你有法，不必藏私。”她的语气陡然加重，“军中所有药草，任你取用！我的亲兵营，

亦可听你调配！死马当活马医！”“医”字出口，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决绝和豁出去的悲凉。

死马当活马医。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我头上，却也像一道微弱的电光撕破黑暗。

一个极冒险、连我自己都觉得几乎是天方夜谭的念头猛地钻了出来——人痘接种！

史书上零星的记载，极其原始的免疫手段，操作稍有不慎，无异于直接杀人！我深吸一口气，

那混着草药味和尸腐臭的空气熏得我眼前发黑。

巨大的责任感和无法预知的后果压得我喘不过气。“有……一个古法，”我艰难地开口，

声音透过蒙布显得沉闷发颤，“但……极为凶险，如同双刃剑，活人者可能十不足五。

稍有不慎，立刻毙命。将军……敢赌吗？”最后那句问话，我几乎是咬着牙问出来的。

这等于把无数条人命的选择权，连同所有可能的罪责，强行砸到了她肩上。

昭云的身形纹丝不动，像一座风蚀千年的岩柱。

目光冰冷地扫过帐内那些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士兵。“不赌，”她的声音毫无波澜，斩钉截铁，

“他们十死无生。”这冷酷至极的宣判，却像一块巨石砸进我心湖，

激起的反而是破釜沉舟的勇气。这是真正的沙场统帅的选择，在绝对的死亡面前，

凶险的概率也必须抓住。“先找……”我极力维持声音的稳定，“最健壮没染病的。

…刺入健壮者皮肤……”我语速很快地低声解释着最原始的操作原理和必须隔绝病患的要点。

每一个字出口，都感觉在透支仅剩的体力。瘟疫带来的沉重窒息感弥漫在帐篷中，

昭云那青铜面具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幽暗的光芒。“……必须立即隔离所有病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