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五年,腊月里的王家洼。天还沉在浓稠的墨色里,没有一丝亮光透进来。
周春禾是被活活冻醒的,骨头缝里都咝咝地冒着寒气。身下的土炕冰凉梆硬,硌得她生疼。
意识像沉在冰冷水底的石头,懵懂、沉重,每一次试图上浮都被刺骨的寒意压下去。
鸡……还没叫?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柴房那扇破门板就被人从外面粗暴地踹开了。
“哐当”一声巨响,震得屋顶扑簌簌落下一层陈年的灰土,直呛进鼻子。
冷风像无数把裹着冰碴子的小刀,呼啸着灌了进来,
瞬间刮透了她身上那件薄得像纸、硬得像壳的破棉袄。“作死的懒骨头!
日头晒腚了还死挺着?等着老娘拿八抬大轿请你呢?
”尖利刻薄的骂声紧跟着寒风一起劈头盖脸砸过来,是婆婆张氏。她枯瘦的身影堵在门口,
活似庙里爬出的凶神,手里那根油光水滑、不知抽打过多少人畜的藤条,
在门框上敲得“梆梆”作响,声音刺得人耳膜生疼。周春禾猛地打了个寒噤,
混沌的意识被这彻骨的寒冷和尖锐的骂声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不是梦!她用力眨了眨眼,
视线艰难地适应着柴房里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身下是散发着霉味和牲口气息的干草,
身上盖的破棉絮硬得像铁板。这不是她那个堆满专业书籍、铺着柔软羽绒被的公寓!
一股巨大的恐慌,比这腊月的寒风更刺骨,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她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
却牵动了腰背上一片***辣的疼——那是昨天傍晚喂猪时动作慢了些,
被婆婆用烧火棍狠狠杵的,淤青此刻在寒冷里苏醒,针扎似的提醒着她。“聋了?
还是哑巴了?”婆婆的藤条带着破风声,毫不留情地抽在她蜷起的腿骨上,“啪!
”一声脆响,皮肉瞬间炸开灼热的剧痛。周春禾疼得浑身一缩,喉咙里逸出一声短促的抽气。
“装什么死狗!滚起来!一家子的脏衣裳还等着你搓呢!不下蛋的母鸡,
白吃我家粮食的赔钱货!再磨蹭,仔细你的皮!”婆婆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
带着隔夜的烟油和劣质旱烟的恶臭。周春禾咬紧了后槽牙,舌尖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
她不知道“周春禾”是谁,但身体残留的恐惧和疼痛像烙印一样深深刻在骨头里,
驱使着她麻木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那堆冰冷的干草上挣扎起来。
粗硬的草梗刮过手臂上昨晚留下的新鲜鞭痕,又是一阵钻心的疼。推开吱呀作响的破门,
外面是泼水成冰的腊月黎明。惨淡的星光下,院子里一口巨大的青石洗衣盆赫然在目,
里面堆着小山一样的脏衣服、裹脚布、散发着汗臭的粗布褂子,
盆沿和里面的水都结了一层厚厚的、浑浊的冰壳。刺骨的寒气如同活物,瞬间缠绕上来,
贪婪地舔舐着她***在外的每一寸皮肤,钻进她单薄的破棉袄,直透骨髓。
她拖着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走过去,噗通一声,
直挺挺地跪在了那结着厚厚冰霜的泥地上。膝盖撞击地面的钝痛让她眼前一黑。
她哆嗦着伸出那双布满冻疮、红肿溃烂的手,试探着伸进冰水里。
“嘶——”一股无法形容的、锥心刺骨的寒意,
混合着冰碴子刮过皮开肉绽的冻疮带来的尖锐剧痛,瞬间从指尖直冲头顶,
让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格格作响。那冰水仿佛不是水,而是无数根冰冻的钢针,
正凶狠地扎进她的骨头缝里搅拌。她猛地抽回手,
指尖几个裂开的冻疮口子渗出了暗红的血丝,迅速在冰水里洇开一小团淡红。“作死啊!
”婆婆不知何时幽灵般出现在她身后,藤条带着恶风,“啪”地又抽在她后背上,“嫌水凉?
老娘给你暖暖?”那一下抽得极重,周春禾身体猛地向前一栽,差点一头扎进那冰水里。
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没让自己痛呼出声。腥甜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
不能哭,不能反抗,这具身体的本能告诉她,任何一点软弱和反抗,只会招来更残酷的惩罚。
她重新把手狠狠按进那冰窟窿里,十指抠住冻得硬邦邦、沾满污垢的衣物,
开始用尽全身力气搓揉。每一次动作,都像在用刀片反复刮削着手上溃烂的皮肉。
冰水混着血水,在盆沿凝结成淡红色的冰晶。
洗衣、生火、煮猪食、打扫院子……如同被设定好程序的木偶,
周春禾在婆婆尖利的咒骂和藤条时不时的“关照”下,
机械地完成着一项项繁重到令人绝望的劳作。
手上的冻疮在冷水、寒风和粗粝杂物的反复蹂躏下,裂口越来越大,
渗出的血和脓水黏糊糊地糊在指缝里,每一次触碰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直到日头升得老高,晒得院子里薄薄的积雪泛着刺眼的白光,
婆婆才骂骂咧咧地揣着手回屋烤火去了,留下周春禾一个人,在冰冷的院子里,
对着最后半盆泡着裹脚布的脏水。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了,
只剩下她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在冰冷的空气里打着颤。她低头看着自己这双惨不忍睹的手,
又红又肿,布满裂口和溃烂,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和血污。这不是她的手!她苏晚意的手,
是拿过奖学金证书、操作过精密仪器、敲击键盘的手!怎么会变成这样?
怎么会在这个鬼地方?穿越?1935年?童养媳?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再也支撑不住,
身体一软,额头重重抵在冰冷刺骨的青石盆沿上,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滚烫的泪珠砸在结冰的水面上,瞬间就凝成了细小的冰粒。滚烫的泪珠砸在冰水里,
瞬间就没了温度。委屈、恐惧、愤怒,还有对这具身体原主“周春禾”无边无际的悲悯,
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她不能死在这里!
绝不能像个真正的童养媳,像周春禾一样,无声无息地烂死在这个冰冷的地狱里!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却无比顽强的闪电,劈开了绝望的黑暗。求生的本能,远比眼泪更强大。
她猛地抬起头,胡乱地用破棉袄的袖子抹掉脸上冰冷的泪痕。脸上沾了冰水,被寒风一吹,
刀割似的疼,反倒让她更清醒了几分。不能坐以待毙!得动脑子!这具身体才十四岁,
干重活根本拼不过成年人。她需要别的依仗,别的……能打破这死局的东西!知识?对,
知识!这个时代匮乏的东西!可这穷乡僻壤,除了黄土和绝望,还能有什么?她茫然四顾。
目光掠过堆满农具的墙角,扫过挂着干瘪辣椒串的屋檐,最后,
落在了柴房角落——那里堆着高高的、几乎挨到房梁的陈年柴火垛子,像个沉默的小山包。
柴禾……烧火……她脑子里似乎闪过一点什么模糊的印象,关于这柴房的记忆碎片,
属于原主周春禾的。好像……好像有一次原主被婆婆打得狠了,躲进这柴垛最深处哭,
手指好像抠到过什么硬硬的、方方的……不是柴禾的东西?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着她。
她挣扎着站起来,膝盖因为长久的跪地和寒冷已经麻木僵硬,每一步都像踩在针毡上。
她踉跄着挪到那巨大的柴垛前,屏住呼吸,侧耳听了听,正屋那边传来婆婆响亮的鼾声。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凭着那点模糊的方位感,
开始一点一点扒开外面那些干燥扎手的枯枝和玉米秆。柴禾干燥的碎屑簌簌落下,
沾了她满头满脸。她顾不上这些,手指在冰冷粗糙的柴禾缝隙里摸索着,冻疮裂口被刮蹭,
又是一阵钻心的疼。她咬着牙,凭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直觉往里掏。突然,
指尖猛地触到一个坚硬、方正、带着奇异棱角的物体!不是木头,也不是石头!
她的心骤然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喉咙。她更加小心地扒开周围的柴禾,
一个破旧不堪、几乎被蛀空的木头匣子露了出来。匣子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和蛛网,
边角都朽烂了。她颤抖着手,拂去灰尘,抠开那早已失去作用的简陋搭扣,掀开了匣盖。
一股浓烈的霉味和尘土气息扑面而来。匣子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本……不,是半本线装书,
孤零零地躺在匣底。书页焦黄发脆,边缘卷曲破损得厉害,像是被火烧过又勉强抢救下来,
只剩下后半部分。封皮早已不知所踪。周春禾的心沉了一下,
但强烈的不甘驱使她伸出冻得红肿僵硬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那残破的书页。
书页脆弱得仿佛一碰就要碎裂。她借着柴房门口透进来的微弱天光,
极力辨认着上面那密密麻麻、褪色严重的竖排繁体字和粗糙的木刻插图。那些字迹模糊难辨,
插图也刻得粗陋,描绘着一些她从未见过的器具和场景——巨大的水轮,复杂的杠杆,
还有……还有一口口大锅,里面煮着各色的液体,旁边标注着奇怪的名称。
苏木……明矾……醋……”她的目光死死钉在“槐花米”和“明矾”、“醋”这几个字眼上。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随即又猛烈地搏动起来,血液轰然冲向头顶!
槐花米?槐树花?不就是村子后面老槐树上结的、秋天落一地、连猪都不怎么爱吃,
只能捡来当柴烧的那些米粒大小的黄绿色小豆豆吗?那东西……能染色?
还能和明矾、醋……这些东西搅和在一起?这书上写的……是真的吗?
一个模糊而大胆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第一颗火星,在她冻僵的脑海里骤然亮起,微弱,
却带着灼人的温度。她想起大学选修课里惊鸿一瞥的古代印染工艺,
起那流光溢彩的绛紫色……如果……如果这本书上写的是真的……她猛地合上那残破的书页,
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不,是握住了一把足以劈开这绝望牢笼的利斧!
那枯黄脆弱的纸张,此刻却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灼烧着她麻木的神经,
带来一阵近乎眩晕的兴奋。有办法了!一个疯狂、冒险,却闪烁着唯一生机的办法!
接下来的日子,周春禾像一只在冰面上小心翼翼行走的猫。她依旧沉默寡言,
依旧天不亮就爬起来干活,手上的冻疮在婆婆刻意的磋磨下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反而因为接触冷水更多,溃烂得更深了些。只是那双低垂的眼帘下,
偶尔会闪过一丝与年龄和处境极不相称的锐利光芒。她在观察,在等待,在忍耐。
她留意着婆婆骂骂咧咧中透露出的只言片语。
知道公公王老实隔几天就要挑着自家织的土布去几十里外的县城集市碰运气,
但往往只能换回可怜的几个铜板,还不够买盐。知道小姑玉芬偷偷攒下几个鸡蛋,
想去集上换个红头绳。知道村子里最不值钱的就是后山那片槐树林,秋天落下的槐米铺满地,
除了捡来引火,没人稀罕。明矾……这东西药铺应该有。醋……婆婆灶房里那半坛子老陈醋,
酸得呛人。她的计划在心底一点点成形,像在编织一张无形的网。第一步,必须搞到原料,
还不能被婆婆发现。这无异于虎口拔牙。机会在一个飘着小雪的午后意外降临。
婆婆骂她洗的衣裳不干净,打发她再去溪边漂洗一遍。冰冷的溪水依旧刺骨,
周春禾却觉得心头燃着一团火。她故意磨蹭着,直到天色渐暗,
估摸着婆婆该去村头王婆子家串门嚼舌根了,才抱着半湿的衣服,
绕到了溪水上游、靠近后山槐树林的地方。冬日萧瑟,槐树林光秃秃的,
枝桠刺向灰蒙蒙的天空。树下厚厚的落叶层里,果然散落着无数干瘪发黑、米粒大小的槐米。
她心头一喜,飞快地蹲下身,也顾不上地上的泥泞冰冷,双手并用,
拼命地将那些不起眼的黑色小颗粒拢进自己破棉袄的前襟里。冻疮裂口***硬的槐米硌到,
疼得她直抽冷气,但动作却丝毫不敢停。怀里沉甸甸地兜了一大包槐米,她又警觉地四顾,
确认无人,然后猫着腰,像一道灰色的影子,飞快地溜回王家那破败的院子。
婆婆果然还没回来。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钻进柴房,
将这一大包珍贵的“柴火”塞进了柴垛最深处那个藏着半本《天工开物》的角落里。
接下来是蓼蓝。这东西她知道,夏天溪边水洼里长着一丛丛的,开着小蓝花。冬天叶子枯了,
但根部应该还在土里。她借口去溪边打水,偷偷挖了几块冻得硬邦邦、疙疙瘩瘩的蓼蓝根,
同样藏进了柴垛。最难的是明矾。这得花钱。周春禾摸遍全身,连一个铜板的影子都没有。
她想到了小姑玉芬。那个同样被婆婆苛待、沉默寡言的少女。“玉芬,
”趁婆婆午睡打盹的间隙,周春禾在灶膛后找到正默默剥着干玉米粒的小姑,声音压得极低,
“想不想要……新的红头绳?比集上卖的还鲜亮的那种?”玉芬剥玉米的动作顿住了,
抬起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里面写满了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帮嫂子一个忙,
”周春禾凑得更近,声音轻得像耳语,“你去村头刘货郎那儿,
就说……就说你娘让你来买点明矾回去澄清水,要一小块就行。钱……”周春禾咬了咬牙,
飞快地把自己手腕上那根早已褪色发黑、磨得极细的旧红头绳褪了下来,塞进玉芬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