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望着窗棂外湿漉漉的青瓦,一夜未眠的双眼布满血丝。
灶房里,小妹陈菱还在熟睡,瘦小的身子蜷缩在草堆里,眉头却微微蹙着,像是在梦里也挨了饿。
母亲王氏靠在床头,呼吸微弱,胸口微微起伏,那几声压抑的咳嗽声,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清晰。
陈砚悄悄起身,走到灶房。
水缸里的水见了底,米缸更是早就空了。
他摸了摸怀里那三枚铜钱,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
这点钱,别说给母亲抓药、给小妹买吃食,就连明日去书院的笔墨钱都不够。
昨日张伯惨死的模样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赵西那嚣张的嘴脸、里正那谄媚的笑容,像一根根针,刺得他心口发疼。
他不能让母亲和小妹也落得那般境地。
陈砚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到墙角的木箱旁。
那木箱是父亲留下的,早己斑驳不堪,锁扣也生了锈。
他从枕下摸出一把小小的铜钥匙,费力地打开锁。
箱子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几件父亲的旧衣裳,还有一本泛黄的《论语》。
他在箱底摸索了一阵,指尖触到一个温润的物件。
那是一枚蟠螭白玉佩。
玉佩约莫巴掌大小,通体莹白,质地温润,上面雕刻着一条蟠螭,身姿矫健,栩栩如生。
最奇特的是,那螭龙的眼珠处,各有一点殷红的朱砂痣,像是点睛之笔,让整条龙都活了过来。
这是陈家祖传的物件,据父亲说,是前朝一位大官赏赐给陈家先祖的,传了十几代,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了。
父亲临终前,把这玉佩交到他手上,再三叮嘱,不到万不得己,绝不能动它。
陈砚摩挲着玉佩,冰凉的玉质却让他掌心发烫。
他知道,这玉佩承载着陈家的荣耀,可如今,荣耀填不饱肚子,也救不了母亲的命。
他咬了咬牙,将玉佩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贴身藏好。
“娘,小妹,我去城里一趟,中午就回来。”
他走到床边,轻声对王氏说。
王氏勉强睁开眼,浑浊的眼珠看着他,虚弱地问:“去城里做什么?
家里……娘,您放心,我去书院跟先生说一声,晚几日交束脩。”
陈砚撒了个谎,他不想让母亲担心,“您好好歇着,小妹我己经安顿好了。”
王氏还想说什么,却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只能点了点头,示意他去吧。
陈砚最后看了一眼熟睡的小妹,转身拿起那把破油纸伞 —— 虽然坏了,但多少能挡点露水,然后推开门,走进了清晨的薄雾里。
从村子到临渊府城,有十几里路。
陈砚一路疾行,脚下的泥路还很湿滑,他好几次差点摔倒。
晨露打湿了他的裤脚,冰凉的寒意顺着裤管往上爬,可他却浑然不觉,心里只想着那枚玉佩能换多少钱,够不够给母亲抓药,够不够让小妹吃上几顿饱饭。
进城时,城门刚开。
守城的兵丁斜眼看着他这一身破旧的衣衫,满脸嫌恶,却也没拦着,只是在他走过时,故意往地上啐了一口。
陈砚攥紧了拳头,强压下心头的屈辱,低着头快步走进了城。
临渊府城比村子繁华得多,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叫卖声此起彼伏。
可这繁华却与陈砚无关,他甚至不敢多看一眼那些热气腾腾的包子铺,只是径首往城里最大的当铺 ——“聚宝当” 走去。
“聚宝当” 位于城中心的大街上,门面气派,黑漆的门板上挂着一块金字招牌,闪闪发光。
陈砚站在当铺门口,犹豫了片刻。
他从未当过东西,一想到要把祖传的玉佩当掉,心里就像被刀割一样疼。
可一想到家里母亲和小妹的处境,他还是咬了咬牙,抬脚走了进去。
当铺里光线昏暗,一股陈旧的木头味和霉味扑面而来。
柜台很高,一个穿着绸缎长衫,戴着瓜皮帽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柜台后面,手里拿着一个算盘,噼里啪啦地打着。
他抬起头,上下打量了陈砚一番,见他衣衫破旧,脸上立刻露出鄙夷的神色,懒洋洋地问:“当什么?”
这男人正是当铺的掌柜赵贵,是临渊府豪强赵氏的旁支。
虽然只是个旁支,但在这临渊府城里,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平日里眼高于顶,根本不把寻常百姓放在眼里。
陈砚定了定神,从怀里掏出那枚蟠螭白玉佩,小心翼翼地放在柜台上:“掌柜的,您看看这个。”
赵贵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起初还不以为意,可当他看清玉佩的模样时,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他放下算盘,拿起玉佩,用手指轻轻摩挲着。
玉佩温润的触感传来,质地细腻,雕工精湛,绝非寻常之物。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将玉佩往柜台上一扔,发出清脆的响声:“哼,什么破玩意儿,劣石假沁,也就值十文钱。”
陈砚一听,急了:“掌柜的,您可看仔细了,这是我家祖传的玉佩,质地纯正,雕工精细,怎么可能只值十文钱?”
“我说十文就十文,你当不当?
不当就赶紧走,别耽误我做生意。”
赵贵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眼神里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陈砚紧紧盯着赵贵,他虽然没当过东西,但也知道这玉佩绝非凡品,赵贵分明是想压价。
他咬了咬牙,刚想再说些什么,赵贵的目光却落在了玉佩上那螭龙的眼珠处。
当看到那两点殷红的朱砂痣时,赵贵的瞳孔骤然收缩,手里的算盘 “啪嗒” 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呼吸也有些急促。
“这…… 这玉佩你是从哪里来的?”
赵贵的声音有些发颤,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恐惧。
陈砚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弄得一愣,不解地说:“这是我家祖传的,怎么了?”
“祖传的?”
赵贵喃喃自语,随即猛地一拍柜台,厉声喝道:“好你个大胆狂徒,竟敢私藏前朝禁物!
来人啊,把他给我拿下!”
陈砚心中一惊,他从未听说这玉佩是什么禁物。
他知道,赵贵这是想强抢!
他想也没想,一把抓起柜台上的玉佩,转身就往门外跑。
“想跑?”
赵贵冷笑一声,对着后堂喊道:“还愣着干什么,快追啊!”
几个身强力壮的伙计从后堂冲了出来,朝着陈砚追去。
陈砚拼命地跑着,穿梭在人群中。
街上的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纷纷避让,尖叫声、怒骂声此起彼伏。
他对城里的路不太熟悉,慌不择路地拐进了一条小巷。
可巷子尽头却是一堵高墙,无路可走。
眼看伙计们就要追上来了,陈砚心急如焚,正想翻墙逃跑,巷口却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原来是巡街的衙役。
为首的捕头看到这一幕,大喝一声:“住手!
你们在干什么?”
赵贵也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对捕头说:“张捕头,你可来了!
这狂徒私藏前朝禁物,我要把他扭送官府!”
张捕头看了看陈砚,又看了看赵贵,皱了皱眉头。
他知道赵贵是赵氏的人,不好得罪。
他挥了挥手,对身后的衙役说:“把他给我拿下!”
几个衙役立刻冲上前,将陈砚按倒在地。
冰冷的地面磕得他额头生疼,嘴里也呛进了几口泥水。
他拼命地挣扎着,紧紧攥着怀里的玉佩:“放开我!
那不是什么禁物,是他想强抢我的东西!”
“哼,到了官府,看你还怎么狡辩。”
赵贵走到陈砚面前,蹲下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小子,识相点。
这玉佩你交出来,我在赵主事面前替你美言几句,保你一个童生功名。
到时候,你娘和你妹妹也能跟着你享福,不比你现在这穷酸样强?”
陈砚抬起头,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正好吐在赵贵的脸上。
“呸!
我就算是饿死,也不会和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同流合污!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决绝。
赵贵被啐了一脸,顿时恼羞成怒。
他抹了把脸,眼神凶狠地看着陈砚:“好,好得很!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他说着,伸手就去抢陈砚怀里的玉佩。
陈砚死死地护着玉佩,两人拉扯起来。
就在这时,只听 “啪” 的一声脆响,玉佩从陈砚怀里掉了出来,摔在坚硬的青石板上,裂成了两半。
陈砚的心猛地一沉,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碎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枚陪伴了陈家十几代人的玉佩,断成了两截,那两点朱砂痣,此刻看起来像是在无声地哭泣。
赵贵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阵狞笑:“好,好得很!
竟敢摔坏前朝禁物,罪加一等!
张捕头,依我看,这等刁民,就该枷三日示众,以儆效尤!”
张捕头看了看地上碎裂的玉佩,又看了看赵贵那狰狞的表情,心里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点了点头:“就依赵掌柜的意思。
来人,把他枷起来,带到十字街口示众!”
沉重的木枷套在了陈砚的脖子上,冰冷而坚硬,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被衙役们推搡着往十字街口走去,周围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小伙子犯了什么事啊?”
“听说是私藏前朝禁物,还摔坏了呢。”
“啧啧,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不懂事。”
陈砚低着头,任由那些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像针一样扎得他生疼。
他脑海里浮现出母亲虚弱的脸庞,小妹饥饿的眼神,还有那枚碎裂的玉佩。
他不后悔,就算重来一次,他也绝不会向赵贵低头。
只是,母亲和小妹该怎么办?
他抬起头,望向天空。
天又开始阴沉下来,像是又要下雨了。
这临渊府城,如此繁华,却容不下一个想好好活下去的穷人。
那沉重的木枷,不仅锁住了他的身体,更像是锁住了这世道的公道。
十字街口人来人往,陈砚被固定在那里,木枷深深嵌入他的皮肉,传来阵阵剧痛。
可他的眼神,却依旧像寒星一样,透着一股不屈的执拗。
他知道,这三日的示众,只是苦难的开始,但他绝不会就此屈服。
雨,终究还是下了起来。
细密的雨丝落在陈砚的脸上,冰冷刺骨。
可他的心,却在燃烧着一团火,一团名为不屈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