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废墟中的相遇平成五年的东京,是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废墟。
曾经燃烧着永不熄灭欲望的霓虹丛林,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间苟延残喘的几点暗红,
在湿冷的夜雾中喘息,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心跳。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陈年雨水和绝望发酵后特有的酸腐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钝痛。曾经象征财富与野心的玻璃幕墙高楼,如今许多成了空洞的墓碑,
窗户碎裂,黑洞洞的窗口像无数只失神的眼睛,
茫然地俯视着街道上零星的、缩着脖子匆匆而过的行人。
他们的皮鞋敲击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发出空洞而短促的回响,
旋即被城市巨大的、疲惫的沉默彻底吞没。经济泡沫破灭的尘埃尚未落定,
但寒意已深入骨髓,冻结了所有的梦想与喧嚣,只留下遍地狼藉和深入骨髓的冷。
推开那家名叫“荒川”的居酒屋的木门,
一股混杂着劣质烧酒、隔夜烟味、油脂和淡淡霉变的浑浊空气像一堵黏湿的墙,
猛地拍在脸上。店堂狭小、昏暗,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洞穴。
墙壁被经年的油烟熏染成一种模糊的、令人窒息的深褐色。吧台后面,
老板吉田桑如同一尊被时间遗忘的石像,沉默地用一块早已看不出原色的抹布,
一遍遍擦拭着同样污浊的玻璃杯。他额头上深刻的沟壑里,
仿佛嵌满了昭和时代遗留的炮火硝烟和泡沫时代狂热的碎片,如今只剩下空荡荡的漠然。
角落里,几个同样被时代抛弃的中年男人围着一张矮桌,杯中的酒液浑浊,
映着他们麻木而浮肿的脸。他们的交谈声压得极低,如同蚊蚋的嗡鸣,飘荡在滞重的空气里,
很快便被角落里那台老旧电视机发出的、带着严重电流杂音的新闻播报声彻底碾碎。
播音员用一种刻意平缓却掩饰不住空洞的语调,
念着某家大型银行即将启动新一轮“人员整理”的消息。“整理”二字,
冰冷得像手术刀划过冻僵的肉体。我的视线在浑浊的光线和呛人的烟雾中艰难地游移,
最终落在一个被阴影包裹的角落。她独自坐在那里,
背对着吧台微弱的灯光和那些麻木的交谈。一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旧毛衣,
裹着过分单薄的身体,使她看起来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
昏暗的光线吝啬地勾勒出她瘦削的肩线和低垂的脖颈,显出一种近乎易碎的脆弱弧度。
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拢在颈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遮住了小半边苍白的脸颊。
面前的矮桌上,一杯几乎未动的清酒,旁边放着一本薄薄的诗集——泰戈尔的《飞鸟集》,
书页卷边磨损,显然被反复翻阅过无数次。她的左手随意地搭在穿着廉价牛仔裤的腿上,
手腕处,一圈刺眼的白绷带固执地缠绕着,在昏暗中发出一种无声的、令人心悸的微光。
身体里积攒的寒气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我拖着灌铅般沉重的双腿,
鞋底在油腻的地板上发出拖沓的摩擦声。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
老旧的木头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在这片沉闷的死水中显得格外突兀。
她似乎被惊动了,单薄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随即,缓缓地抬起头。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
那是一张年轻得过分、却已被某种深重的疲惫和荒芜提前刻下印记的脸。
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隐隐透出底下青蓝色的、细如蛛网的血管,
像覆盖着一层薄冰的脆弱瓷器。然而,在这片苍白的荒原上,却有一双令人心惊的眼睛。
眼瞳极黑、极大,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没有泪光,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活气,
只有一种被彻底碾碎后残留的、绝望的平静。那平静如同熄灭后冰冷的灰烬,
沉沉地淤积在潭底。
一丝极淡的、仿佛错觉般的、带着自嘲意味的苦笑在她缺乏血色的唇边飞快掠过,
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未及激起涟漪便沉入无边的黑暗。“这里……还有人吗?
”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出口才发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暴露了内心的空洞和寻求某种联结的卑微渴望。她没有立刻回答,
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那扇被雨水模糊的、肮脏的玻璃窗。窗外,
湿冷的冬雨又开始无休无止地敲打,将外面灰暗破败的街景扭曲成一片混沌流动的水痕。
雨水顺着玻璃蜿蜒流下,像一道道无声的、永恒的泪痕。“没有。”许久,
一个极轻的声音飘过来,像一缕随时会断的游丝,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质感,
仿佛声带也被这阴冷的空气锈蚀了,“只有……我和这些雨。
”她的视线依旧停留在窗外那片流动的混沌上。“我叫平野彻。”我笨拙地报上名字,
像是要在这片虚无中抓住一点实在的东西。她的眼睫颤动了一下,
终于将目光从那片混沌的雨幕中收回,落在我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
那审视的目光平静得可怕,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灵魂深处某些我自己都不敢直视的污迹。
随即,她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雪。
”她轻轻吐出一个字,声音依旧很轻,像一片落在掌心即刻融化的冰晶,“叫我雪就好。
”2 泡沫破碎的真相名字和她的体温一样,带着寒意。我们之间隔着的,
是泡沫时代破碎后横亘在所有人面前的巨大深渊。我,平野彻,
曾是那场疯狂盛宴的鼓手之一,在东京中央银行的信贷部漩涡里,
经手过无数推高那虚幻泡沫的数字洪流。那些冰冷的数字背后,
是无数家庭的希望、贪婪、乃至生命。我熟练地评估风险或者说,熟练地忽略风险,
签下名字,让巨额的资金流向那些被野心和谎言蛀空的庞大项目,
如同为一座座注定崩塌的沙塔添砖加瓦。如今,洪流退去,
留下我这个搁浅在泥滩上的、失去价值的贝壳。曾经的西装革履换成了皱巴巴的廉价外套,
公文包换成了装着求职简历和过期面包的塑料袋。我像一条丧家之犬,
在曾经亲手参与缔造的繁华废墟中游荡。而她,雪,是那场毁灭性海啸席卷后,
被抛在最荒凉岸边的无名碎片。她的过往像一团被浓雾包裹的谜,只在偶尔的只言片语中,
泄露出冰山一角——原本是庆应义塾大学的学生,有着看似光明的未来。然而,
家庭的支柱在她大二那年轰然倒塌。父亲倾尽所有,甚至借下高利贷,
投资了一个被描绘成“稳赚不赔”、“东京新地标”的地产项目。项目崩盘,社长跳楼,
父亲无法承受巨额债务和梦想破灭的双重打击,在绝望中点燃了家中的煤气。母亲重伤不治。
一个原本温暖的家,瞬间化为灰烬和冰冷的停尸间。她的大学梦、她对未来的所有憧憬,
也随之化为齑粉。巨大的债务像毒蛇般缠绕上来,
将她拖入了新宿歌舞伎町后巷那片灯光永远照不亮的泥沼。她在那里谋生,
像一件被磨损的、标着价码的商品,用身体和尊严换取活下去的微薄日元,
支付着父亲留下的“遗产”——那永远还不清的、如同附骨之疽的高利贷。我的栖身之所,
是池袋一栋建于昭和时代、早已被遗忘的老旧公寓楼顶层的“胶囊”。
它甚至不配被称为房间,只是一个勉强能塞进身体的混凝土抽屉。三叠大小的空间,
一张薄得能清晰感受到底下冰冷地板纹路的褥垫几乎占满了地面。墙壁贴着廉价的米色壁纸,
早已被潮气和无数个失眠夜晚的烟头烫出斑驳的、如同地图般的污迹。唯一的一扇小窗,
正对着邻楼同样灰败、肮脏的外墙,
距离近得仿佛能闻到对面厨房飘来的、隔夜味噌汤的酸腐气。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灰尘味和一种更深沉的、名为绝望的气息。
这里是我的洞穴,是我逃避外部世界巨大失败的唯一避难所,也是将我困住的、更小的牢笼。
雪有时会来。总是在深夜,带着一身外面湿冷的寒气,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歌舞伎町后巷那种廉价香水和劣质烟草混杂的、令人不适的气息。
她通常会带来一小瓶廉价的清酒,或者从便利店买的、贴着“割引”标签的快过期打折饭团。
在这方令人窒息的狭小空间里,我们像两只在暴风雪中找到同一处岩缝的受伤困兽,
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靠着彼此身体散发出的、微弱的、活物的温度取暖。窗外,
是东京无边的夜,远处那些尚未完全熄灭的霓虹残光在雨雾中无声地流淌、晕染,
却丝毫照不进我们这方小小的、被绝望浸透的囚笼。我们很少交谈。
语言在这种深沉的绝望面前显得苍白而多余。更多的时候是沉默。
沉默地啜饮着灼烧喉咙的劣质清酒,沉默地看着窗外那片毫无希望的、凝固的黑暗。
巨大的空洞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罪孽、痛苦与病态依恋的情绪在沉默中蔓延、膨胀,
挤压着肺里每一丝空气,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只有身体的触碰是真实的,
是确认彼此尚未完全冰冷的唯一凭证。她的身体总是冰凉的,即使在喝了酒之后。黑暗中,
我能感受到她轻微的颤抖,像一片在寒风中瑟缩的叶子。
我的手会无意识地覆上她缠绕着绷带的手腕,
指尖能感受到绷带下那道凸起的、坚硬的疤痕轮廓。那一刻,一种尖锐的痛苦会刺穿麻木,
但随即又被更深沉的、无法挣脱的疲惫和某种扭曲的相互依存感所覆盖。只有一次,
在我那狭小的“胶囊”里,雪蜷缩着身体,在我身边沉沉睡去。窗外,
城市模糊的灯火在雨幕中无声地流淌,像一条冰冷的地下河。我毫无睡意,
起身的动作轻缓如窃贼,生怕惊扰了这片刻虚幻的、如同偷来的安宁。
昏黄的灯泡光线在狭小的空间里投下浓重的阴影。
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她放在墙角那个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帆布包,包口微微敞开着。
鬼使神差地,我蹲下身。一种莫名的不安和窥探的冲动驱使着我。
指尖触碰到包里那本熟悉的《飞鸟集》硬质封面,冰凉的触感。书页间,似乎夹着什么东西。
我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将那本诗集抽了出来。
几张折叠整齐、但边缘已经磨损起毛、带着经年累月反复摩挲痕迹的剪报,
从书页间滑落出来。纸张泛黄,散发着旧报纸特有的、带着尘埃的油墨气味。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我颤抖着手指,
将剪报展开。泛黄的新闻纸上,黑色的铅字标题像淬了剧毒的针,猛地扎进我的瞳孔,
带来一阵尖锐的眩晕——《新宿“晴空塔”项目搁浅,承建商山田建设社长跳楼***!
数百家庭血本无归!》。标题下方,
配着一张触目惊心的黑白照片: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扭曲变形的身体,
像一袋被随意丢弃的垃圾,躺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
身下洇开一滩浓稠的、形状怪异的黑色液体。他的眼镜摔碎了,镜片散落在不远处。
照片的背景,
完成了骨架、如同巨大怪兽骸骨般矗立在灰白天幕下的烂尾楼——正是那个“晴空塔”项目!
它丑陋的、***的钢筋水泥轮廓,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瞬间刺穿了我的记忆。
那是我三年前在东京中央银行信贷部,亲手经办的最后一个大型地产融资项目!是我,
在风险评估报告上草草签字报告里那些闪烁其词的风险提示被我用红笔划掉,
旁边批注着“预期收益可观,风险可控”,是我,在放款文件上签下“平野彻”三个字,
笔足以压垮无数人命运的巨款流向了那个早已被内部蛀空、仅靠谎言和贿赂支撑的空壳公司!
这个项目,是我职业生涯“辉煌”的句点,也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更是无数家庭噩梦的开端!我的手开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纸张边缘摩擦着指腹,
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沙沙声。视线艰难地向下移动,
掠过那些冰冷的、描述着连锁悲剧的数字:天文数字的债务,社长***,项目无限期冻结,
数百名倾家荡产的投资客……然后,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