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深漂·八百元与一只虫(2006-2014)
十六岁的我,背着一个瘪塌的旧帆布包,里面塞着两件洗得发白的换洗衣裳,还有奶奶用针线密密缝死在我破棉袄内兜里的**八百块钱**。
那叠纸币硬邦邦地硌着肋骨,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慌。
站台上,奶奶枯枝般的手死死攥着我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肉里,浑浊的眼泪在沟壑纵横的脸上无声地淌。
爷爷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那力道沉得让我一个趔趄,所有未出口的嘱托和担忧,都压在了这沉默的一拍里。
绿皮火车像一条疲惫的巨蟒,嘶鸣着驶入站台。
车门打开,一股混杂着汗臭、泡面味和铁锈的浑浊热浪扑面而来。
我被汹涌的人潮裹挟着,挤进了一个连转身都困难的角落。
车轮碾过铁轨,“哐当、哐当……” 单调的撞击声持续了三天两夜,窗外的风景从萧瑟的北方平原,逐渐过渡到陌生的、绿得发腻的南国丘陵。
蜷缩在弥漫着脚臭和汗酸味的车厢地板上,我紧紧捂着胸口的内兜,每一次颠簸都让我心惊肉跳。
八百块,是爷爷奶奶省吃俭用、东拼西凑的“命根子”,也是我沉甸甸的、几乎无法背负的希望。
“宁啊,路是自己趟出来的。”
奶奶的话在耳边反复回响,像一根细线,勉强拴住我即将被恐惧吞噬的心。
赣菜馆后厨:汗水、油污与刀疤深圳的空气粘稠得如同化不开的糖浆,混杂着汽车尾气和一种陌生植物的浓郁甜香,几乎让人窒息。
这座传说中的“遍地黄金”的城市,向我展露的第一个面目,是罗湖区一家油烟熏天的赣菜馆后厨。
这里没有窗户,只有两个巨大的排气扇徒劳地轰鸣,搅动着永远散不尽的、辛辣呛人的油烟。
我的“战场”是水槽和砧板。
堆积如山的脏碗碟浸泡在漂着油花的冷水里,洗洁精的碱性很快就把我手上冻疮刚愈合的裂口重新撕开,钻心地疼。
冷水混着油污渗进伤口,红肿溃烂。
接着是切配。
冻僵的手指在潮湿闷热的环境里更显笨拙,沉重的菜刀成了凶器。
土豆丝切得粗细不均,萝卜块崩得到处都是,暴躁的厨师长会毫不留情地用炒勺敲打我的头,或者抓起一把辣椒籽撒进我汗湿的领口,***辣地刺痛皮肤。
刀疤和烫伤成了我身体上新的纹章:左手食指一道深可见骨的刀口,是切冻肉时打滑留下的;右手手背一片暗红的烫痕,是端滚烫的砂锅时失手溅上的。
汗水像小溪一样从额头流进眼睛,混合着油烟,辣得眼泪首流,分不清是生理性的还是心理性的。
月薪两百块。
攥着薄薄的几张纸币,我蹲在城中村逼仄潮湿的小巷里,对着公用电话亭的破话筒嚎啕大哭:“奶,我想回家……这儿太苦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然后是奶奶极力压抑颤抖的声音:“宁啊……再忍忍……想想你爷……” 电话挂断的忙音像冰锥扎进心脏。
那点钱,连买管像样的烫伤膏都捉襟见肘。
伤口在闷热潮湿中发炎、流脓,每一次触碰都带来尖锐的痛楚,提醒着我的卑微和无能。
铁皮屋里的虫豸王国我的“家”,是城中村一栋握手楼顶层用铁皮违章搭建的棚屋。
十二个来自天南地北的打工仔挤在不足二十平米的狭小空间里。
铁皮顶在烈日暴晒下滚烫,像个巨大的蒸笼;一场暴雨过后,屋内便奏起“滴答滴答”的交响乐,脸盆、水桶西处接漏。
空气永远弥漫着一股霉味、汗馊味和廉价杀虫剂混合的刺鼻气息。
真正的“主人”是虫豸。
硕大的蟑螂肆无忌惮地在床铺、行李甚至人脸上爬行,它们油亮的甲壳在昏黄的灯泡下闪着令人作呕的光。
夜晚是蚊子的盛宴。
闷热无法开窗,纱窗破洞百出。
毒蚊隔着薄薄的蚊帐疯狂叮咬,第二天醒来,***的皮肤上布满红肿发硬的包块,奇痒无比。
有人忍不住抓挠,很快便抓破感染,流出黄水,留下难看的疤痕。
铁皮屋像一个巨大的培养皿,滋养着这些卑微的生命,也吞噬着我们的健康、尊严和对未来的最后一点幻想。
睡在上铺的我,常常在深夜被隔壁床兄弟压抑的咳嗽声惊醒,或者被不知名的爬虫惊醒,瞪着空洞的眼睛,望着铁皮屋顶缝隙里漏进来的、被城市霓虹染成怪异颜色的光斑,问自己:“人活着,就是为了这样吗?”
咳血的噩梦与手术台上的审判高强度的劳作、恶劣的居住环境、营养不良和巨大的精神压力,像无形的绞索,一点点勒紧我的脖子。
咳嗽越来越频繁,起初只是干咳,后来胸腔里像装了个破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哮鸣音。
首到那个闷热的下午,我在后厨搬动一筐沉重的冻品时,一股无法抑制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咙。
我踉跄着冲到油腻的下水道口,对着污秽的沟渠剧烈咳嗽——刺目的鲜红喷溅在黑色的油垢上,像绽开的恶之花。
世界瞬间旋转起来,眼前一黑,我重重栽倒在地,耳边最后听到的,是厨师长惊慌失措的咒骂和碗碟碎裂的刺耳声响。
醒来时,刺目的白炽灯灼烧着眼皮,鼻腔里充斥着消毒水和某种药剂的冰冷气味。
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手臂上扎着针头,冰凉的液体正缓缓流入血管。
医生面无表情地告诉我:**自发性气胸,肺部压缩了百分之七十,必须立刻手术。
** 手术费?
那是一个天文数字。
绝望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我。
就在这时,那个平日里对我呼来喝去、动辄打骂的饭馆老板,叼着烟,皱着眉头走了进来。
他骂骂咧咧地数落我“不中用”、“尽添麻烦”,但最后,他掏出一沓皱巴巴的钞票,重重拍在护士站的台子上:“先给他治!
算老子倒霉,摊上你这么个病秧子!”
那一刻,这个粗鄙油腻的男人身上,竟透出一种近乎悲壮的匪气。
手术室的无影灯亮得让人眩晕。
麻药顺着脊椎注入,一种奇异的灼烧感蔓延开来。
身体渐渐失去知觉,但意识却异常清晰。
我能听到手术器械冰冷的碰撞声,感受到胸腔被打开时那种无法言喻的拉扯感。
恐惧像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
在麻药制造的冰冷与灼烧交织的奇异痛楚中,在一片死寂的虚无里,一个声音从身体最深处、从灵魂的废墟上炸响,盖过了一切机器的嗡鸣和器械的冰冷:“刘宇宁!
你得活成个人样!
不能就这么烂在这里!”
那声音不是祈求,不是哀叹,是濒死野兽发出的、带着血腥味的咆哮,是灵魂在绝境中爆发的、最原始的生命呐喊。
它震得我灵魂都在颤抖,滚烫的液体(不知是生理盐水还是眼泪)从紧闭的眼角滑落。
废墟上的微光术后恢复的日子,老板的脸色依旧难看,但默许我暂时住在饭馆后杂物间里一个勉强能躺下的角落。
疼痛和虚弱让我寸步难行,只能透过那扇油腻的小窗,望着外面狭窄的一线天空。
深圳的天空,似乎永远蒙着一层灰霾。
然而,就在这片绝望的废墟上,微光悄然滋生。
同屋的工友阿强,一个同样沉默寡言的湖南小伙,每天下工后会偷偷给我带一份食堂里相对干净的饭菜。
隔壁发廊的洗头妹小丽,偶尔会送来几个她省下的水果。
最让我心头一颤的,是那个被我吐了一身血的厨师长,在我能下床走动后,竟然把他那台破旧的、只能收到几个台的收音机扔给了我:“别整天死气沉沉的!
听听歌吧!”
夜深人静,当后厨的喧嚣彻底沉寂,我蜷缩在杂物堆里,打开那台沙沙作响的收音机。
电流的噪音中,偶尔会流淌出一些遥远而模糊的旋律。
也许是某首不知名的粤语老歌,也许是电台里播放的流行金曲。
那些破碎的音符,像黑暗中的萤火虫,微弱却执着地闪烁着。
它们钻过厚重的油烟味和消毒水的气息,轻轻触碰着我那颗被生活捶打得近乎麻木的心。
那个念头,那个在手术台上用生命呐喊出的念头,再次清晰地浮现:活成个人样!
而这一次,这念头不再仅仅是求生的本能,它开始与一种模糊的、关于声音的渴望悄然交织——丹东老李吉他弦上的微光,灶台火光里的那声“铮”响,似乎穿透了时空,与这收音机里的沙哑歌声产生了遥远的共鸣。
我悄悄从行李的最底层,摸出了那把用破布层层包裹的、老李送我的旧拨片。
冰凉的塑料片紧贴在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窗外,深圳的霓虹永不熄灭,映照着这座吞噬梦想也孕育梦想的钢铁森林。
我知道,我还没被彻底碾碎。
八百块的故事远未结束,而那只爬过我鞋窠的蟑螂,或许只是命运丢给我的、第一块微不足道的试金石。
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