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常客,不似夏日的滂沱,亦非秋雨的萧瑟,只是淅淅沥沥,温柔又固执地浸润着明德高中的每一个角落。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复苏的气息和若有似无的花香——窗外的樱花树刚刚抽出***的蓓蕾,被细雨一打,零落的几瓣便粘在墨绿色的琉璃瓦上,像少女裙摆不经意沾染的粉。
高二(1)班教室里,语文老师温润的声音正讲解着徐志摩的诗句。
苏静语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摊开的书页。
新墨打印的诗词总透着一股疏离感,远不如她习惯写在纸页角落的、带着体温的零碎字句来得亲切。
她偏头看向窗外,雨丝如银线般斜织着,一只羽毛未丰的雏鸟在樱花枝桠间笨拙地跳了几下,引得枝条轻颤,又一阵细碎的花瓣雨落下。
“苏静语?”
讲台方向的声音提高了两度。
静语猛地回神,脸颊微微发烫,对上语文老师温和却带着点无奈的眼神。
邻桌的林弦偷偷戳了她胳膊一下,投来一个“你又溜号了”的促狭表情。
“嗯…老师。”
静语声音不大,带着点刚回神的微哑。
“文学社的‘春日校园观察人物志’项目,社里决定让你和程晓负责一组。”
老师推了推眼镜,“下周社里开会定具体人选。
你的观察力不错,文字也有温度,好好准备下。”
“哦…好的,谢谢老师。”
静语连忙点头,心底却涌上一丝茫然。
写什么呢?
写林弦在篮球场上仿佛永远耗不完的活力?
还是写窗外这绵绵不绝、让人无端有些情绪化的雨?
下课铃及时解救了她的窘迫。
安静的教室瞬间被桌椅挪动和谈笑声填满。
静语收拾着书本,林弦己经凑了过来,圆圆的杏眼里闪着八卦的光芒:“静语!
听见没,文学社观察人物志!
多好的机会啊!
我看你就该去写那个——”林弦的话被一阵陡然加剧的喧哗打断。
靠近后门的一个女生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啊!
有只猫!”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一只浑身湿透、看起来不过几个月大的三花小奶猫,颤巍巍地站在教室后门敞开的缝隙处,棕白相间的皮毛被雨水彻底打湿,紧贴在瘦小的骨架上,显得格外狼狈可怜。
它的后腿似乎受了伤,拖在地上,留下浅浅一道水渍和刺目的一点…暗红色。
“天哪,它受伤了!”
几个女生惊呼起来,下意识地围拢过去,却又怕惊扰到这个小东西,犹豫着不敢上前。
小奶猫被突如其来的关注吓坏了,惊惶地抬头,发出一声微弱嘶哑的“喵呜”,拖着伤腿,慌乱地试图躲开人群的包围圈。
然而疼痛让它的动作完全失去了方向,竟踉跄着朝着人少的方向——高二年级出了名难进的理科重点班(3)班教室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奔去。
静语的心一下子被那只小生灵的惊惶和腿上的血迹揪紧了。
几乎没有思考,她拨开身前的同学,迅速追了上去,林弦急切的“诶你等等我”被抛在身后。
小奶猫受惊过度,逃窜得又快又乱,完全不知门在何处。
它拖着伤腿拼命钻进一道半开的厚重木门。
静语紧跟着冲进去,没看清门牌,只觉得眼前的光线比走廊里亮了许多,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淡淡的、好闻的墨水和旧书本混合的气息。
紧接着,“哗啦——”一声刺耳的纸页摩擦声混杂着小猫惊恐的“喵”声,打破了图书馆(她冲进来才发现这里是图书馆的阅览区,而非印象中理科班的教室)一角令人窒息的寂静。
静语循声望去,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小奶猫慌不择路,竟一头撞翻了一张阅览桌边堆放的书本(显然是某人正在使用的),还一头扎进了一个敞开的帆布书包里!
本就受伤的后腿在慌乱挣扎中,更是狠狠蹬在了帆布包外面翻开的一个厚厚的、写满密密麻麻数字和符号的硬壳笔记本上!
一只骨节分明、握着一支昂贵黑色墨水笔的手陡然停在了半空,笔尖悬停在摊开的、写满复杂物理模型的演算纸上方。
几缕湿漉漉的猫毛和泥水,正沿着书包边缘滴落在那页干净整洁的纸上,混着它后腿伤口渗出的、尚未凝固的一小点血迹,像一小朵脏污突兀的花,炸开在精密的几何图形与公式之间。
静语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
她僵硬地顺着那只好看的手向上看去。
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生。
图书馆顶灯柔和的暖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和略显疏离的眉眼上。
他有着高挺的鼻梁和自然微抿的薄唇,此刻那唇线绷得有些紧。
他垂着眼,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正沉默地注视着那片被污染的、沾着泥水、血迹和猫毛的演算稿纸。
整个图书馆仿佛只剩下窗外淅沥的雨声和角落里压抑的呼吸。
是顾屿风。
明德高中理科第一块招牌,高二(3)班的镇山之宝,以智商卓绝和性情疏冷“蜚声”校园的风云人物。
此刻,他被一只从天而降的伤猫(以及追猫而来的她)彻底打断了思考,正凝视着他被污染的作品——那是多少理化生尖子生求而不得的“学神笔记”模板。
静语的脸颊瞬间由苍白转为滚烫,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连道歉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指尖冰凉。
完了。
她大脑一片空白。
这简首是灾难性的初遇方程式——解开的答案恐怕只有“负无穷”的好感值。
那只惹祸的小猫似乎也感觉到了这冰冷的气氛,挣扎的力气耗尽,蜷缩在帆布包的深处,发出一声低低的、近乎呜咽的喵鸣。
顾屿风终于抬起眼。
那目光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玉,平静无波,没有愤怒,甚至连明显的情绪波动都欠奉,只是首首地落向局促得快要自燃的苏静语身上。
图书馆安静得能听到花瓣被风吹着擦过窗玻璃的细响。
窗外的樱花树,又在酝酿一场无声的粉雨。
苏静语的世界,在这个湿漉漉的西月下午,被彻底搅乱。
冰冷的理性公式上第一次沾染了温热血污,混乱地纠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