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静语僵在原地,脸颊烫得能煎熟鸡蛋。
她能清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的声音,每一次跳动都拉扯着紧绷的神经。
顾屿风的视线依旧停留在她脸上,那目光平静得过分,没有想象中的怒火,却更让人喘不过气。
像是在审视一件打乱了他完美运行程序的、不知该如何处理的外来数据。
他看着静语红透的脸颊、额角沁出的细汗、攥紧校服衣角而泛白的指尖,最后,那视线又落回被污染的演算稿纸上。
那片污渍在洁白的纸上显得格外刺眼,泥水、淡化的血迹和几根深棕色的猫毛缠绕在复杂的矩阵推导公式旁,像个突如其来的、荒谬的注脚。
终于,顾屿风放下了那支昂贵的钢笔。
动作很轻,几乎没发出声音,却让静语的心跟着猛地往下一坠。
完了,他生气了,无声的愤怒往往是最可怕的。
她脑子里乱哄哄的,道歉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好几遍,却干涩得挤不出来一个音节。
就在这时,帆布包里蜷缩的小猫又极其微弱地“呜咪”了一声,带着濒临极限的痛苦和恐惧。
这细小的声音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静语脑子里所有的慌乱和无措。
不行!
它受伤了!
得先处理伤口!
这个念头压倒了一切羞耻感。
静语深吸一口气,仿佛终于找到了行动的目标,强行忽略掉那让她如芒在背的视线,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帆布包前。
“对…对不起!
非常抱歉!”
她语速飞快,声音因为紧张有些颤抖,但语气里是真切的焦急,“我不是故意的!
它受伤了,得马上看看…它流了好多血…”她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避开那伤腿,试图把整个书包抱起来,好让猫咪别挣扎。
她的指尖冰凉,还带着从外面跑进来的湿气。
顾屿风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移动。
他看着少女急切的侧脸,那湿漉漉的长睫毛低垂着,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书包里那只瑟瑟发抖的小东西上,仿佛他的存在、他那张被毁了的稿纸,都不及这只野猫重要。
他微微蹙了下眉。
就在静语快要碰到书包时,一只白皙、骨节分明的手却更快一步,按在了帆布包脏污的外侧边缘。
力度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静语的手僵在半空,愕然抬眼。
“别动它,”顾屿风终于开口了。
声音清冷,像寒潭里捞起的玉石,带着一种少年特有的、还未完全长开的低沉磁性,但语调平静得几乎没有起伏。
“后腿有伤,这样抱会加剧它的疼痛和恐惧。”
静语愣住了。
他…没有骂她?
反而是在阻止她可能伤害猫咪的动作?
顾屿风没有看她,目光落在书包开口处那还在微微颤抖的小身影上。
他似乎短暂地思考了一秒钟,随即探身,从旁边摊开的数学课本下面抽出了一张全新的、散发着淡淡墨水味的演算纸,铺在刚才被污染的那一页上。
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随手做了一件事前的准备工作。
然后,他没有去碰书包或猫咪,而是拉开了自己制服外套的拉链,脱下那件挺括干净的藏蓝色校服外套,毫不犹豫地将其里衬朝外,平整地铺在了静语脚边的地板上。
“用这个,”他言简意赅地说,下巴微抬,示意了一下那件铺在地上的昂贵外套。
静语又是一呆。
他用干净的外套…垫在地上?
是为了防止弄脏地板,还是…为了让猫咪舒服点?
她一时竟有些茫然,但顾屿风那毫无波澜的眼神里看不出任何答案。
“快。”
见她还不动,他催促了一声,语气依旧平淡,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命令意味。
静语如梦初醒,来不及细想,立刻蹲下身,动作无比轻柔地探进帆布包,小心翼翼地托住小奶猫柔软颤抖的身体。
猫咪确实惊吓过度,挣扎了一下,但当静语温柔地护住它没受伤的前半身,并用顾屿风外套的柔软里衬包裹住它冰凉湿冷的身体时,那小小的挣扎便弱了下去,只剩下痛苦的低鸣。
静语将猫咪连同外套一起抱在怀里,小心翼翼站起来。
外套很暖和,质地柔软,还带着一丝极淡的、像是雪松混合着薄荷的清爽气息。
她这才有空抬起头,认真看向对面的人,小声但诚挚地说:“对不起,把你的笔记本和书弄脏了,也把你的外套……东***了可以洗可以换。”
顾屿风打断她,语气里没有半点心疼或不耐,反而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他的视线终于第一次落在了那只猫咪身上,那眼神依旧是冷静的审视,但在静语眼里,似乎有极细微的探究和一丝…极其稀有的、近乎怜悯的情绪滑过?
快得像雨滴融入水面,几乎无法捕捉。
“它需要什么?
碘伏?
纱布?”
“啊?
哦…对!”
静语猛地点头,“校医务室有!
我带它过去!”
她感激地看了顾屿风一眼,抱着包裹在外套里的小猫就想往外走,可走了一步又停住,满脸歉意地看着地上翻倒的几本书和他敞开的书包,“那…你这书…去吧。”
顾屿风己经重新坐回了椅子上,拿起刚才那张新铺上的演算纸和钢笔,似乎准备继续刚才被打断的演算。
他头也没抬,只是淡淡地补充了一句,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猫重要。”
这三个字,异常清晰地落在静语耳中。
她抱着小奶猫,用力点了点头:“谢谢你!
真的很抱歉!
我会负责清理你的东西的!”
说完,不敢再停留打扰,抱着猫咪,裹紧那件还带着体温和雪松薄荷气味的校服,快步冲出安静的图书馆阅览室。
首到静语的身影消失在图书馆门口,顾屿风才缓缓抬起搁在纸上的笔尖。
指尖传来一丝极其轻微的潮湿感,那是刚才指尖无意触碰到猫咪挣扎时甩出的水滴留下的。
他微微垂眸,看着指尖那一点湿润的痕迹,又看向书页上那片被覆盖掉的污渍,以及静静躺在地上的、被弄脏了几本书和翻倒的书包。
被破坏的思路并没有立刻接续。
窗外的雨似乎更大了一些,敲打在玻璃上,发出细密的声响。
图书馆的角落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良久,他才放下笔,身体向后微仰,靠在椅背上。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地上那件少女匆忙间遗落的、印着小熊图案的淡紫色纸巾包上——那是刚才静语试图擦拭什么时掉下的。
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他伸出那只指尖微湿的手,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在自己的鼻尖下闻了闻。
指尖只有雨水的潮湿和一丝极淡的…廉价纸巾沾染的某种人工玫瑰香气。
方才那混乱一幕中,唯一留下清晰印记的,反而是少女扑过来时,身上那股干净的、混合着青草和樱花味道的潮湿雨水气息,以及那只猫身上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腥气。
他的视线重新落回那片被覆盖的演算稿纸上,指尖在冰冷的桌面轻轻敲击了两下,嘴角似乎,有那么一瞬间,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像是平静冰面上掠过的一缕难以察觉的风。
就在这时,图书馆门口传来一个元气十足的女声,伴随着“哒哒哒”清脆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静语?
静语你跑哪儿去啦?
猫呢?
你手机还在我这呢!”
林弦的脑袋从门口探了进来,好奇地张望。
她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独自坐着的顾屿风,以及这略显凌乱的一角。
顾屿风抬头,目光平静地扫了过去。
那神情早己恢复了平日里的冷峻自持,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只有雨声知晓的微澜,从未发生过。
图书馆的窗棂外,樱枝在雨中轻轻摇晃,含苞待放。
静语怀抱的温度尚留在那件躺在地板中央的藏蓝校服上,像一颗石子悄无声息地投入深潭,在名为“顾屿风”的精密宇宙里,留下了一道极其微弱、却又无法忽略的涟漪轨迹。
冰面深处,第一次有了细不可察的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