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归途疑云1925年的上海，秋意已浓。法租界霞飞路梧桐树的阔叶间，沙沙作响，

像无数细碎的耳语。一辆锃亮的黑色雪佛兰轿车碾过湿漉漉的碎石路面，

停在了一栋巴洛克风格的石库门前。车门打开，

一只穿着进口小羊皮高跟鞋的脚利落地踏在地上。张映真回来了。她摘下墨镜，

露出一张线条精致的脸庞，脸上略带倦容，眼神却眼神锐利。五年英伦求学，

主攻法医学与犯罪心理学，让她身上既有东方女子的清冷，又沉淀了西方学院派的气质。

她抬头望了望这栋既熟悉又陌生的家，张公馆。父亲张启明，沪上知名的实业家兼收藏家，

电报里催得十万火急，字里行间却语焉不详，只说家里“出了点事，务必速归”。

管家福伯早已候在门廊下，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只是眼底的焦灼藏也藏不住。

“大小姐，您可算到了。老爷在书房等您。”“福伯，家里到底怎么了？

”张映真一边快步往里走，一边低声问，高跟鞋敲打水门汀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门厅里。

“是，是老爷最心爱的那套‘雨过天青’汝窑茶具，”福伯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颤抖，

“上个月一天夜里，库房的锁让人撬了，那套茶具少了一只茶盏。”张映真脚步一顿。

她知道那套茶具的分量，是父亲半年前花了大价钱从北平一位破落王爷手里淘来的心头肉，

价值连城不说，更是他跻身顶级收藏圈的重要凭证。失窃，在张家这样门禁森严的公馆里？

这不像普通的贼。书房里烟雾缭绕。张启明背对着门，站在巨大的红木书桌前，

手指烦躁地敲击着桌面。听见脚步声，他猛地转过身。五年未见，父亲鬓角的白发多了不少，

眼袋浮肿，显然一夜未眠。“真真。”张启明几步上前，抓住女儿的手臂，

力道大得让她微微蹙眉，“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家里…遭了贼！”“福伯说了，

是那套汝窑茶盏？”张映真不动声色地抽回手，目光扫过父亲焦虑的脸，又迅速扫视书房，

窗户紧闭，锁完好无损，贵重物品陈列有序，只有书桌一角放着一个打开的锦盒，

里面衬着明黄绸缎，却空空如也。“岂止是贼。”张启明一拳砸在书桌上，震得笔架晃动，

“简直是挑衅。库房重地，三道锁。除了我、福伯、账房老陈，还有库房管事阿贵，

没人知道钥匙在哪儿。更邪门的是，现场…”他喘了口气，眼神里有惊悸，

“现场干净得邪乎。除了撬锁的痕迹，什么都没留下，连个脚印、一点灰尘都没多。那贼，

就像个鬼影子。”没有多余痕迹？高度指向内贼。目标明确？知道价值且只为一只茶盏？

这不像求财，更像报复？或者传递某种信息？“报警了吗？”她问。“报了。

巡捕房那个姓胡的探长，带人装模作样看了一圈，拍了照片，问了话，屁都没放一个就走了。

说什么现场太干净，无从查起，让等消息。我看他们就是嫌麻烦，敷衍了事。

”张启明气得胡子直抖。张映真沉默片刻。巡捕房的效率，她在报纸上看得够多了。

指望他们，不如靠自己。“父亲，带我去库房看看。

”2 旧友新案张家库房设在公馆后院一栋独立的、墙体厚实的小楼里。果然如张启明所言，

坚固的橡木门上，三道不同制式的锁孔清晰可见，其中一道被暴力破坏，留下新鲜的木茬。

门内空间不大，却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樟木箱和博古架，

空气里弥漫着防蛀药草和陈年木料的味道。丢失茶盏的锦盒被随意丢在地上。

张映真戴上随身携带的薄丝手套，蹲下身。她检查了门锁的破坏痕迹，工具粗糙，

但力道精准。查看了地面，的确异常干净，似乎被仔细清扫过，目光最终落在那空锦盒上。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盒子，对着窗户的光线仔细端详。“父亲，

您最后一次确认茶具完整是什么时候？”“前天下午。

我亲自打开给汇丰银行的史密斯先生看过。看完就锁回去了，钥匙一直在我身上。

”张启明肯定道。张映真指腹轻轻拂过锦盒内衬的明黄绸缎一角，

那里有一处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深褐色印记，像是不小心蹭上的什么污渍，

带着若有若无的甜腻气味。不是茶渍，也不是灰尘。她心头微动，

小心地用小镊子夹取了一点印记边缘的纤维样本，放入随身携带的密封小玻璃瓶。“福伯，

阿贵和老陈昨天都在馆内吗？有没有人中途离开过？”张映真站起身问。

福伯连忙回答：“都在。老爷吩咐过，最近风声紧，库房重地，相关人等无事不得外出。

阿贵一直在后院库房这边整理新到的几件瓷器，老陈在账房理账，我，我一直在前厅打点。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哦，对了，傍晚时分，表少爷来过。”“陆子宏？

”张映真挑眉。她那个游手好闲、嗜赌成性的远房表哥？“是。表少爷说手头紧，

想找老爷支点钱周转。老爷当时在会客，心情也不大好，就没见他。

他在前厅跟我磨叽了小半个时辰，后来气冲冲走了。”福伯回忆道。陆子宏，

他有动机缺钱，也有机会熟悉公馆环境。但撬三道锁，不留痕迹？

这不像他能做到的。张映真若有所思。就在这时，前院传来一阵喧哗，一个清脆利落，

带着点泼辣劲儿的女声：“让开让开。我找你们家大小姐。张映真，张大法医。

我知道你回来了。别躲屋里当大小姐了，快出来接活儿。”张映真一怔，这个声音？

她快步走出库房小楼，只见前院月亮门处，一个年轻女子，正双手叉腰，

和两个试图阻拦的男佣对峙。她穿着宝蓝色阴丹士林布旗袍、外罩米白色针织开衫。

女子剪着时下最流行的齐耳短发，眉眼弯弯，鼻梁挺直，嘴角天生微微上翘，

即使此刻板着脸，也透着一股子灵动的生气。她手里还晃着一张报纸。“林照安？

”张映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她中学时代最好的同窗，

一个能把枯燥古文读出评书味道，能把夫子气得跳脚又拿她没办法的“奇女子”。

没想到五年过去，她身上那股子混不吝的鲜活劲儿一点没变。林照安一见她，眼睛唰地亮了，

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葡萄，推开挡路的男佣就冲了过来：“张映真，可算逮着你了。

我就说嘛，你这一身本事，窝在家里看老爹的古董发霉多浪费。

”她一把将报纸塞到张映真鼻子底下，“看看，大新闻。‘百乐门红歌星白露离奇暴毙寓所，

死因成谜。’”报纸头版赫然印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子容貌姣好，笑容妩媚，

正是最近红透上海滩半边天的歌星白露。标题触目惊心。“巡捕房那帮饭桶，查了两天了，

屁都没查出来。说什么可能是急病，也可能是***。放屁！”林照安语速快得像倒豆子，

“我在霞飞路开了家成衣铺‘霓裳记’。”“今早去给她送演出服，

她那个小丫头阿香哭得都快晕过去了，说白露昨晚还好好的，哼着新曲子试新旗袍，

精神头足得很。怎么可能突然***或者病死？绝对有猫腻。映真，这事儿你得管。

非你出马不可。”张映真还没来得及细看报道，林照安又压低声音，凑近她耳边，

神秘兮兮地说：“而且，阿香悄悄告诉我，白露死前收到过一封没署名的信，

看完信后脸色就变得很难看，把信烧了，只嘀咕了一句‘果然是他，阴魂不散…’。你说，

这像不像情杀？仇杀？”价值连城的古董茶盏失窃，

现场干净得像幽灵作案；当红歌星离奇暴毙，

死前收到神秘信件…这两桩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案件，却同时发生在自己归国的第一天，

地点都在租界这方寸之地。张映真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血液里久违的探知欲，

开始悄然沸腾。她接过报纸，目光锐利地扫过报道的每一个字。“父亲，库房的事，

我已有眉目，需要点时间验证。您先按兵不动。”张映真转向张启明，语气沉稳，

“照安这边人命关天。我过去看看。”张启明看着女儿专注而冷静的眼神，

知道那个在信里描述自己如何冷静解剖分析、如何抽丝剥茧推理的女儿回来了。

他虽忧心茶盏，但也知道人命更大，只得挥挥手：“去吧去吧，小心些。家里我等你消息。

”林照安欢呼一声，挽起张映真的胳膊就往外拽：“我就知道。咱们‘魔都双姝’要合体了。

快走快走。现场第一。晚了就被那群蠢巡捕糟蹋完了。”张映真被她拽得一个趔趄，

无奈地摇摇头，嘴角却勾起浅浅的弧度。五年了，这风风火火的性子，一点没变。也好，

有林照安在，这潭看似平静的魔都浑水，搅起来或许更有意思。她反手握住林照安的手腕，

步伐坚定地向外走去。霞飞路的梧桐叶，在她们身后打着旋儿落下。

3 歌星香殒白露的寓所位于公共租界一处闹中取静的西式公寓楼“卡尔登公寓”顶层。

楼下两个穿着卡其制服的巡捕懒洋洋地守着。林照安显然跟他们混了个脸熟，

塞了两包“三炮台”香烟，又伶牙俐齿地忽悠了几句“这位是英国留学回来的大法医，

是胡探长请来协助的专家”，竟也顺利地带着张映真混了进去。电梯停在七楼。

走廊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水味，和若有若无的熟悉的甜腻怪味？张映真脚步微顿，眉头蹙起。

白露的公寓门开着，里面光线有些暗。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男人，正背对着门，

指挥着两个手下拍照。他穿着灰色长衫、身材微胖。想必就是那位胡探长。

房间是典型的Art Deco风格，线条简洁流畅，色彩对比强烈。猩红的天鹅绒沙发，

黑色的钢琴，镀铬的落地灯，无不彰显着主人的时髦与风情。然而此刻，

一股死亡的气息笼罩着一切。白露倒在沙发与钢琴之间的波斯地毯上。

她穿着昨晚试穿的那件银线绣花的墨绿色丝绒旗袍，妆容精致，头发也一丝不乱，

仿佛只是睡着了。只有她微微张开的嘴唇和僵硬的肢体，以及脸上残留的痛苦扭曲的痕迹，

诉说着生命逝去时的惨烈。她的左手无力地垂在地毯上，右手却紧紧攥着，

像是握着什么东西。胡探长听到脚步声，不耐烦地转过头：“谁啊？

不是说了闲杂人等…”他的目光落在张映真身上，被她冷静锐利的气质慑了一下。

张映真已在戴上手套，这过于专业的姿态，让胡探长的语气缓和了些，“…这位是？

”“张映真。家父张启明。我在伦敦大学研习过法医学。”张映真简洁地自我介绍，

目光已如手术刀般开始扫描现场。“哦，张小姐，久仰久仰。

”胡探长脸上立刻堆起职业化的笑容，张家的名头在租界还是好使的。“您看这，这案子，

棘手啊。现场没打斗痕迹，门窗完好。死者身上没外伤，初步看像是突发急症？或者，

想不开？”他显然倾向于草草结案。张映真没理会他的推测，径直走到尸体旁蹲下。

她先观察了尸体的姿势和僵硬程度。尸僵已扩展至全身，

死亡时间约在昨夜10点到凌晨2点之间。又小心翼翼地掰开白露紧握的右手。

一枚小巧精致的镀金烟盒滚落出来，上面镶嵌着细碎的蓝宝石，拼成一个抽象的蝴蝶图案。

烟盒打开着，里面只剩一支香烟。“咦？这不是‘仙乐门’秦老板送给白露的定情信物吗？

她宝贝得很，平时都舍不得用。”林照安凑过来，低声说。张映真拿起烟盒，

放在鼻下轻轻嗅了嗅。除了烟草味，那股甜腻中带着古怪气味的残留更加清晰了。

和父亲库房锦盒内衬上那点污渍的气味如出一辙。她的心一沉。“胡探长，

死者死前可有中毒迹象？比如呕吐物？”张映真问。“没有啊。”胡探长摊手，“干干净净。

所以我说不像中毒嘛。要我说啊，这些歌星***，看着光鲜，压力大着呢，

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她的指甲。”张映真打断他，指着白露垂在身侧的左手。

在精心修剪、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缝里，残留着一点点深蓝色的粉末状物质，若不细看，

极易被忽略。胡探长凑近看了看，不以为意：“可能是化妆的粉吧？或者蹭到墙漆了？

”张映真用小刮片小心地刮取了一点蓝色粉末，放入密封瓶。她站起身，

目光锐利地扫视房间，最后定格在茶几上一个精致的白瓷茶杯上。

杯子里残留着小半杯冷透的茶汤，旁边放着一个同款的茶碟。杯口边缘，

有一个淡淡的口红印。“这杯茶是谁喝的？什么时候泡的？”张映真问。

一直缩在角落、眼睛哭得红肿的小丫头阿香怯生生地回答：“是，是白露姐。

昨晚大概九点多，说嗓子有点干，让我泡的。她只喝了几口，说味道有点怪，就没再喝了。

”“怪？怎么怪法？”“白露姐说，说好像有股药味？还是什么别的味，她也没说清。

”阿香回忆道。张映真端起茶杯，仔细闻了闻。茶香中，那股诡异的甜腻气味第三次出现。

虽然微弱，但逃不过她受过严格训练的嗅觉。她的目光落在茶水上漂浮的几片茶叶上，

眼神变得无比凝重。“胡探长，”张映真声音冷冽，“我高度怀疑白露小姐是中毒身亡。

请立刻封锁现场，包括这杯茶水和死者指甲缝、手中的烟盒作为重要物证。同时，

我需要检查死者的遗体，进行初步尸检。”她顿了顿，补充道，“另外，

立刻派人去查访昨晚九点以后，有谁接触过这栋公寓的电梯、楼梯、以及送水、送物等人员。

凶手，很可能就在这些人当中，而且…手法相当专业。

”胡探长被张映真笃定的语气和一连串专业指令震住了，

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女子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眼神，他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是，是。张小姐，

按您说的办。”林照安在一旁看得两眼放光，悄悄捅了捅张映真：“行啊你，真有派头。

接下来干嘛？”张映真看着地上白露美丽的遗容，又想起父亲库房里那只消失的茶盏，

还有那如影随形的诡异气味。两个案件，两个现场，一种气味，这绝非巧合。“照安，

”张映真低声说，眼中闪烁着洞察的光芒，“我需要一个安静、设备齐全的地方，

立刻检验我手上这几份样本。另外，帮我查两件事：第一，

陆子宏昨晚到今天早上的行踪；第二，白露最近有没有和什么特别的人接触过，

尤其是有收藏癖好或者懂化学的人。”她举起手中密封瓶里的蓝色粉末和茶杯：“还有这个。

这蓝色粉末，我怀疑是某种特殊的染料或者矿物颜料。魔都的染坊和颜料行，你熟吗？

”林照安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染坊颜料行？霞飞路后巷‘永昌号’的老孙头，

那是***爹。至于地方，去我铺子后面的小工坊。虽然比不上你的洋实验室，

但瓶瓶罐罐、显微镜什么的，老娘…咳，本姑娘还是备齐了的。”张映真点点头。

林照安这地头蛇的能量，超出预期。“好。我们分头行动。你查人和颜料，

我带样本去你那里检验。动作要快，凶手…恐怕还在暗处盯着我们。

”她感受到探寻的冰冷视线，回头看向门外走廊，却只看到空荡的楼梯转角，

仿佛刚才的窥视只是错觉。4 毒影重重“霓裳记”后间的小工坊里，

布匹、染料和化学试剂混在一起，散发着独特的气味。一盏明亮的汽灯悬挂在中央工作台上。

张映真将简陋的显微镜调整到最佳状态，全神贯注。

第一个样本：从父亲库房锦盒内衬上刮取的微量深褐色污渍。在显微镜下，

呈现细小的结晶状结构。她滴加了几种试剂，观察反应。当加入最后一种试剂时，结晶溶解，

溶液呈现出诡异的蓝绿色荧光。“乌头碱…”张映真低声自语，眼神冰冷。

这是从乌头属植物中提取的剧毒生物碱，微量即可致命，

中毒症状包括剧烈呕吐、抽搐、心律失常、最终呼吸麻痹。最可怕的是，它发作快，

约10分钟至2小时，且中毒初期症状易被误诊为心脏病或癫痫。更重要的是，

乌头碱在尸体上留下的痕迹相对隐蔽，常规尸检不易发现，除非专门针对性地检测。

难怪巡捕房没看出来。第二个样本：白露指甲缝里的深蓝色粉末。在显微镜下，

是均匀的靛蓝颗粒，纯度很高，但似乎掺杂了极细微的透明晶体杂质。她尝试分离，

但杂质太小。她又取了一点粉末，放在白瓷片上灼烧。火焰边缘，竟也泛起微弱的蓝绿色。

张映真心头剧震。这蓝色粉末里，也含有乌头碱成分。虽然含量极低，

但它接触了白露的皮肤指甲缝，很可能是在挣扎或下毒过程中沾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