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铅灰色的,像被冻硬的脏抹布,死死捂在城市头顶,漏不进一丝光亮。
寒风卷着碎雪粒子刮在脸上,刀割似的生疼。
陈默把洗得发硬变形的羽绒服拉链死死拽到下巴,只露出半张被冻得青白的脸,
眼睑下挂着两抹浓重的乌青。巷口老张的包子铺今天依旧贴着鲜红的“封”字,
蒙尘的招牌被风吹得哐当乱响,像个走投无路的冤魂在敲打棺材盖。
“嘀——嘀——”刺耳的电瓶车喇叭声炸响在身后,一个黄毛青年跨在辆喷漆斑驳的摩托上,
油光水滑的脑袋探出厚围巾,斜睨着陈默,咧开嘴露出几颗暗金的镶边门牙:“哟!陈老板!
又溜达呢?今儿可腊月二十八啦!利息凑出来没?
实在不行……”黄毛脚尖点了点地上的冰碴子,
“那台旧电视……哥们儿今天勉为其难辛苦一趟搬走?”那话像淬了毒的针,
狠狠扎进陈默耳膜。他喉咙发紧,胸腔里那股钝刀子割肉似的绝望又缠了上来。昨天,
省第一人民医院那印着鲜红病区章的复查单就摊在他眼前:原发性肝癌IV期复发,
门静脉癌栓形成。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钎,烫穿他麻木的神经。
几乎就在医生摇头叹息的同时,房东那条没一丝人情味儿的语音消息,
也同步砸进他手机里:“小陈!房租拖仨月了!真当我这儿开善堂啊!今儿不交钱!
门锁给你换喽!东西?爱要不要!”背景音还混着她家破狗兴奋的狂吠。
“平安居”开在菜市场最深、最腥臊的角落。隔壁鱼摊的脏水混着鱼鳞内脏结成的暗红冰壳,
一路蜿蜒到它油腻的门槛前。
一个穿着皱巴巴条纹Polo衫、外面还套了件厚棉马甲的中年男人坐在一张缺腿板凳上,
正对着搪瓷缸里的面条猛嘬。劣质的油烟气、头油味和一股阴沟里沤出来的鱼腥味混成一团,
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令人作呕的一团瘴雾,扑面而来。
男人抬眼扫过陈默手里那张快被揉成咸菜干的破纸——上面歪歪扭扭印着“急缺!胆大男!
松江路44号凶宅试睡!三晚两万!日结!”——他鼻腔里哼出个短促气音,
像是从气管里挤出来的一团浓痰。“松江路44号,四楼西头401,
”男人用筷子头在油腻发黑、糊满辣椒籽和酱汁的桌面点了点,蘸着缸里浑浊的面汤,
划出三道清晰弯曲的水痕,“就三条规矩,拿脑瓜子刻死!一、这破楼靠北墙根儿挨着的,
有间地下室!门是绿铁皮的!锁眼儿早锈死了!甭管听见里面鬼哭狼嚎还是敲锣打鼓,
谁他妈敢去开那门,活不过半宿!当个死人聋子!二、凌晨整点一过到五更天,
除非天塌了楼要倒,你就是死,也给老子死在自己那破床上!钉死在那儿!
谁敢出来乱晃悠……”他放下搪瓷缸,油腻的手指朝着自己浑浊的眼珠子比划了一下,
嘴角歪斜着挤出一个瘆人的冷笑,“那跟撞见阎王也差不多了!
”他舔了舔沾在干裂下唇的一根面条,喉咙里发出低哑的咕噜声,
“这第三嘛……”他身体前倾,
一股咸腥的、带着隔夜韭菜味儿的气息扑在陈默冻得麻木的脸上,“要……是……真点儿背,
撞见了……穿红绸睡衣的那东西……”他眼神陡然变得阴毒粘稠,像湿冷的蛇钻进皮肉,
“就当祖宗显灵了!闭上狗眼!堵严耳朵!贴着那冰溜子墙根儿——爬!
它要是拦道儿……”男人猛地一拍桌子,桌上几个油乎乎的空碗碟哐啷直跳,
他眼里的浊光像鬼火一样烧起来,“就特么当自己没生在这世上!懂吗?!
”男人甩手把一把边缘磨损得光滑、还沾着点可疑黄色油垢的铜钥匙丢过来,
砸在桌面汤渍画出的水痕圈里,溅起几点浑浊的汁水。“钱,事儿完了找我要。
前头三个愣头青……”他重新端起搪瓷缸,嘬了一大口汤,
喉结滚动着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咚声,“一个……说半夜洗澡,热水管子冒血水,
全是人头发茬子……一个……非说他床上那破褥子底下,
天天半夜有人摸他脚心子……凉得钻骨头缝儿……”他咧着嘴,牙被烟熏得黑黄,
“……还有一个……哈!***的!抄起厨房剁骨头的家伙事儿,
疯狗似的冲北边那堵墙剁啊!嗷嗷叫唤,说要砍死墙里的‘媳妇儿’!后来?
可不就送安定精神病院啃枕头去了呗!钱?毛都没见着一根,倒欠老子垫出去的医药钱!
”他布满油星的手伸过来,冰凉滑腻得如同刚从冻鱼堆里捞出来的肉,
重重拍在陈默僵硬紧绷的肩膀上,发出一声闷响,“爷们看你骨架还行,皮实,
扛得住‘热闹’!”腊月里的松江路44号,活像一根被从墓穴里挖出来的烂棺材钉,
狠狠楔在拥挤而衰败的居民楼群里。墙面大面积剥落,露出里面丑陋生锈的钢筋骨架,
深褐色的、如同溃烂创口般的水渍从顶楼蜿蜒而下,在寒风中结成一道道污浊冰溜。楼道里,
上早被无数层“通下水道”“办证”“高价回收药盒”的小广告和“***欠债还钱”“杀!
”之类的血性标语覆盖得密不透风,像一张千疮百孔的死人皮。
味、过期消毒水刺鼻的味道、以及被岁月沤出来的墙体霉斑混合着不知哪家炒菜的劣质油烟,
在狭窄陡峭、堆满杂物的楼梯间里凝成一股实质的、冰凉的、令人作呕的瘴气,钻进鼻腔,
直顶脑门。401室的锈铁门发出濒死的、悠长尖锐的***,
一股极其浓郁的灰尘和霉菌孢子气味混合着某种微弱的、像是肉块轻微***的酸馊气浪,
猛地迎面扑来!屋里几乎一片漆黑,只有被推开那窄小门缝渗进的一点浑浊天光。
房间小的可怜,一眼望得到头,一张弹簧几乎全崩出来的旧沙发塞在墙角,沙发套污渍斑斑,
油腻得发亮。唯一勉强能算桌子的就是用几块红砖和一块厚厚油污浸透的破木板搭的台子。
厨房就在门边,巴掌大的地方,一个歪斜的旧水泥池子,锈得发红的煤气灶上连锅都没了,
灶台上,
料袋格外刺眼——里面是冻得硬邦邦、表面结满冰晶、裂口处翻着惨白肉边的一小坨馄饨馅!
塑料袋口松松打了个结,就那么随意扔在冰凉的瓷砖灶台上。
隔壁402的摔锅砸碗声、女人尖利的咒骂和一个小孩撕心裂肺的哭喊“我要妈妈!
红阿姨抱!红阿姨——”撞纸一样薄的墙壁,如同尖针扎着耳膜,
又在女人一声更尖厉“死孩子瞎嚎啥!那家死绝户早没人了!”的怒吼中戛然而止。
“红阿姨”……陈默浑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一股没来由的寒气顺着脊椎往下爬。
他用力带上了沉重的、关不严实的铁门,砰的一声巨响!房间里彻底暗了下来,
只有门缝下面一道细细的光线,切割着屋内浓稠昏暗的空气。
他甚至懒得去捅开角落里那个摇摇欲坠的老式电炉,
只胡乱用保温杯里早冻透的开水冲开一包最便宜的方便面,
空气里弥漫起劣质调料包刺鼻的香精味和那若有若无的、酸馊的***气息混杂的怪味。
他摸出手机,屏幕幽幽地亮着。“老刘,401检查完了,隔壁402闹得慌,
其他……暂时没发现啥。”他对着空洞的、显示信号微弱的屏幕哑声说。
屏幕微弱的光映着他青白颓败的脸。几秒后,屏幕顶端弹出一条短信:“嗯。记好规矩。
”老式的灯泡挂在油腻腻的房顶中央,钨丝发着昏黄、不稳定如垂死萤火的光。
陈默把自己重重摔在那张垫着薄毯子也硌骨头的破床上,
仰面盯着天花板上大片晕染开来的、如同扭曲鬼脸的深褐色水渍霉斑。
外面402小孩的哭闹声已经完全被震耳欲聋的男女对骂和摔东西的声音取代,
锅碗瓢盆摔在廉价地砖上的碎裂声如同鼓点敲在心头。不知什么时候,
意识沉入了昏昏沉沉的黑暗边缘。咕噜——一种轻微的,却异常粘稠的蠕动挤压声?
西在一堆半凝固的粘液里吃力地钻动……咔嚓……随后是一声微弱的、冰晶碎裂的清脆声响,
在这死寂无声的屋里,清晰地如同摔在耳膜上的玻璃针!声音……是从厨房方向传来的!
陈默猛地从混沌边缘惊醒!心脏瞬间缩紧!黑暗中,那微弱的声音如同被放大了无数倍!
他全身僵直,耳朵像猎犬般竖起,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异动!他清晰地记得那袋馄饨馅!
灶台上的馄饨馅!他睡前甚至……下意识地瞥过一眼!完完整整的一坨冻肉块!
酸腐和肉块***的气息……更浓了!不是幻觉!
吱——呀——一个比生锈门轴还要干涩刺耳一百倍的声音!
沉重、滞涩、带着铁锈强行摩擦骨节的质感!缓慢地……被某种力量强行撕开!这声音!
这声音……不是来自隔壁!是楼下?!是楼下厨房位置!
刘秃子划在桌子上的那道水痕——“地下室绿铁门”的方位!!咚——!
一声低沉、如同装满泥土的麻袋被重重摔在水泥地上的闷响!
陈默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凉的手攫住了!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炸开!他几乎是滚落下床,
手脚并用地在冰冷的黑暗中摸索!手指慌乱地在油腻腻的木板小柜上划拉,
终于摸到了冰冷坚硬的水果刀柄!刀刃拔出塑料鞘的瞬间发出微弱的“咔哒”声!他赤着脚,
冰凉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袜子!一步一步,像踩在刀尖上,无声地挪向门口。
耳朵死死贴在冰凉粗糙的木门上!门外……楼梯道……一片死寂!声控灯没有亮!
但那铁锈混着令人作呕的、越来越浓烈的、如同肉块在腐烂物堆里沤了半个月的腥膻味道,
却像一条冰冷粘腻的毒蛇,
丝丝缕缕地顺着门板的缝隙、地板上的坑洼……顽强地钻进这个小小的401!
滴答……滴……答……清晰的、带着粘稠液体特质的水滴声!
一滴……一滴……敲打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上!在绝对的死寂中,一声声,
如同丧钟敲打在陈默的心脏上!“喵呜——!!!”一声凄厉到变形、如同婴孩啼哭的猫叫,
猛地在他脚下炸响!黑暗中一个湿滑、冰冷、带着刺鼻腥气的东西狠狠撞在他***的脚踝上!
尖锐的指甲似乎刮到了皮肤!陈默魂飞魄散!握着刀的右手猛地一抖!
冰冷的金属“哐当”一声重重砸在水泥地上!火星四溅!他惊吼一声,
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拉开了木门!门外楼梯口,那盏接触不良的声控灯仿佛被这声嘶吼惊醒,
猛地闪亮了一下!昏黄的光线下!
一只通体漆黑、浑身湿漉漉的、似乎刚在臭水沟里打过滚的野猫!正弓着背,背毛炸起!
那双在暗处如同鬼火的琥珀色眼珠死死锁住陈默!呲着白森森的尖牙,
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沉咆哮!而在它肮脏的爪前,
散落着几块颜色深暗、沾满黑色污迹和半融化冰碴的肉块!
大的一块肉上……赫然印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湿淋淋的……如同幼童手印般的……乌黑印子!
清晰得能数出五根小小的、模糊的指痕!那黑猫布满血丝的琥珀瞳孔深处,
清晰地倒映着陈默那因极度惊骇而扭曲的面孔!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这个误入死地的活人!
一股寒气从陈默脊椎直冲天灵盖!他“砰”地一声重重甩上破木门!
手颤抖得几次都没能插上那根单薄的门闩!最后几乎是背顶着门板,
才把那根锈蚀的铁棍推了进去!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
灰扑扑的天光才艰难地透过门缝和蒙尘的污浊玻璃挤进房间。
陈默靠着门板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浑身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湿冷冰凉。
他像具丢了魂的行尸走肉,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和一个被冷汗浸透的后背去水房打水。
在楼梯转角,撞见了端着个散发臭气的旧痰盂下楼颤巍巍的楼下吴老太。
老太太浑浊昏黄的眼珠上上下下扫过他死灰般的脸色,撇了撇干瘪无牙的嘴,
车库那道门……几十年的阴门关不严……”她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陈默看不懂的浑浊光芒,
“锁住了……就锁住吧……别开……”声音越来越低,消失在楼梯浑浊的光线里。就在这时!
裤兜里的手机像垂死的蚂蚱猛地抽动起来!不是短信提示音!是疯狂持续的震动!
屏幕解锁——死党王胖子发来的微信消息像决堤洪水般淹没了整个屏幕!
最后几条满屏幕的加粗血红色感叹号!!!“默子***疯球了啊?!
接松江路44号的活儿???!!!”“***!!!我刚让人查了!!!那破‘平安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