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里的空气沉得像浸透了水的裹尸布,每吸一口都带着腐朽的泥土和木头霉烂的甜腥气。
陈墨蹲在堂屋中央那片唯一还算干燥的泥地上,
围着他布下的简陋法阵——七枚边缘磨损得发亮的乾隆通宝,
按北斗七星的方位嵌在湿冷的土里,一枚黄表纸折成的粗糙小人摆在中央,
上面用朱砂歪歪扭扭写着“李旺财”三个字。地上,三根线香插在盛满生米的粗瓷碗里,
那细弱的青烟在凝滞的空气里几乎不飘,直直向上,像三根将断未断的悬丝。
这是《鲁班书》上册里“安宅定煞”的法子。
主家李老汉被这住了几十年的老屋闹得夜夜不得安生,总说听见墙里有指甲刮挠的声音,
还有湿漉漉的脚步声在空屋里来回走动。他儿子李旺财更是病得只剩一口气,药石无灵。
村里赤脚医生束手无策,李老汉抱着最后一丝渺茫希望,
求到了刚回村不久、据说懂点“门道”的陈墨头上。陈墨自己心里也没底。爷爷咽气前,
那双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攥着他的手腕,
把一本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触手冰凉滑腻的旧册子塞进他怀里,喉咙里咯咯作响,
碎的字:“拿着…鲁班…上册…能解…万难…下册…别…别碰…” 那眼神里的恐惧和警告,
像烙印一样烫在陈墨心上。爷爷下葬后,他躲在老屋的阁楼里,
借着昏黄的油灯翻开了那册子。书页薄如蝉翼,却又坚韧异常,非纸非帛,
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上面的字迹是墨色,却偶尔在油灯下闪过一点诡异的幽蓝,
记载的东西光怪陆离,从建房造屋的奇巧机关、风水镇物,
到驱邪避秽、甚至一些近乎巫术的符咒法门。他挑了个看起来风险最小的“安宅定煞”,
硬着头皮来了李家。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那份对未知的悸动和一丝隐隐的不安,
按照书页上那扭曲线条和晦涩口诀的指示,伸出右手食指,用牙齿狠狠咬破指尖。
一点殷红的血珠迅速沁出,带着活人的温热腥气。他忍着疼,
将血珠精准地滴落在黄表纸小人的“心口”位置。几乎是血珠渗入纸人的瞬间,异变陡生!
碗里的三根线香猛地一暗,原本笔直向上的三缕青烟骤然变得漆黑如墨,
疯狂地扭曲搅动起来,像三条痛苦挣扎的毒蛇。同时,
地上那七枚沉寂的古钱币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拨动,“嗡”地一声同时剧烈震颤,
其中一枚竟违反常理地竖立起来,在湿泥里急速旋转,发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
一股难以形容的阴风平地卷起,带着刺骨的冰寒,打着旋儿吹过陈墨的后颈,
激起一片鸡皮疙瘩。他清晰地听到身后那堵斑驳的土坯墙深处,
传来一声沉闷、怨毒到极点的低吼,仿佛是什么东西被强行从栖息之地撕扯出来,
充满了不甘和憎恨。紧接着,是某种沉重物体拖过地面的“沙沙”声,由近及远,
迅速消失在老宅最深沉的黑暗里。堂屋里那股几乎让人窒息的粘稠阴冷感,
像是被戳破的气球,骤然消散了不少。线香重新燃起微弱的红光,黑烟散去,
只剩下淡淡的青灰色细线。那枚疯狂旋转的铜钱也“啪嗒”一声倒伏在地,停止了躁动。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只剩下陈墨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走了?
”一个带着哭腔、极度恐惧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李老汉蜷缩在门板后面,
只露出半张灰败的脸,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陈墨,又惊又怕。
陈墨抹了一把额头上瞬间沁出的冷汗,指尖的血迹在皮肤上留下一道暗红。他强撑着点点头,
声音有些发干:“按书上的法子…应该是镇住了。旺财哥…应该能缓过来。”手腕内侧,
刚才咬破的指尖附近,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刺痛,像被烧红的针尖飞快地刺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缩回手,低头看去,皮肤光滑,什么痕迹也没有。错觉?还是布阵耗费的心神?
他甩甩头,将这点不适压了下去。李老汉连滚带爬地扑过来,对着陈墨就要磕头,
被他慌忙拦住。老汉老泪纵横,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破布包了好几层的小包,
硬塞进陈墨手里,里面是皱巴巴的一叠零钱,最大面额是十块。“墨娃子…大恩…大恩呐!
这点…你拿着…买烟抽…”陈墨推辞不过,只好收下。
走出李家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木门时,天边已经泛起了一层灰白。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在晨光熹微中轮廓模糊的老宅,心里那点因成功驱邪而升起的微末得意,
很快被一种沉甸甸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覆盖。手腕内侧,那点转瞬即逝的刺痛感,
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冰冷的余韵。三天后,陈墨正在院子里劈柴,斧头高高扬起,
带着风声落下,“咔嚓”一声,手臂粗的柴火应声裂成两半。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
带来一阵刺痛,他抬手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墨哥!墨哥!不好了!出大事了!
”院门被“哐当”一声撞开,隔壁家半大的小子铁蛋像颗炮弹似的冲了进来,小脸煞白,
上气不接下气,眼睛里全是惊恐。陈墨心里“咯噔”一下,斧头停在半空:“慌什么?
慢慢说!”“李…李旺财哥…他…他掉村西头水塘里了!”铁蛋的声音带着哭腔,
浑身都在抖,“捞…捞上来…人都硬了!”“什么?!
”陈墨手里的斧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砸起一小片尘土。
一股寒气猛地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比那天晚上在老宅里感受到的阴风还要冷。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只剩下李老汉那晚老泪纵横的脸和塞进他手里的那包零钱。
他拔腿就往外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村西头的水塘边已经围了不少人,
交头接耳,议论声嗡嗡作响,带着惊惧和同情。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陈墨挤了进去。
湿漉漉的泥地上,李旺财仰面躺着,脸色是一种溺毙者特有的青灰浮肿,嘴唇乌紫,
眼睛半睁着,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他爹李老汉瘫坐在儿子尸体旁边,
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眼神直勾勾的,没了半点神采,嘴里无意识地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几个本家亲戚正红着眼眶,试图把他拉起来。“唉,
造孽啊…”“旺财这孩子,病刚好点,怎么就跑水边去了…”“听说早上起来说想吃鱼,
这老李家…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刚消停几天…”周围的议论声像针一样扎进陈墨的耳朵里。
病刚好点…想吃鱼…脚下一滑…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砸在他心上,
和他手腕内侧那点早已消失的刺痛感诡异地重叠在一起。他看着李旺财那张浮肿发青的脸,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那天晚上,他滴下血珠后,
纸人上的朱砂名字似乎也闪过一瞬同样的暗红?一种荒谬绝伦、却又带着刺骨寒意的念头,
不受控制地在他混乱的脑海里滋生出来:这真的…只是意外吗?他几乎是逃离了水塘边,
身后那些同情的目光和叹息,此刻都变成了无声的鞭挞。回到家,
他把自己反锁在昏暗的房间里,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到地上,大口喘着气,
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他颤抖着,近乎粗暴地翻开了那本贴身藏着的《鲁班书》。
油布包裹下,册子冰凉依旧。
他急切地翻到记载“安宅定煞”的那几页薄薄的、触感怪异的书页。昏暗中,
那些原本只是普通墨色的字迹线条,在无人翻动的书页上,
似乎真的…比三天前更幽深了一点点?像干涸的血迹颜色加深。是他的错觉?
还是这屋子里太暗?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凑到唯一的小窗透进来的微光下。没有变化。
墨迹还是墨迹。他颓然合上书,一股巨大的疲惫和茫然席了他。也许,真的是他想多了?
李旺财的死,只是个不幸的巧合?手腕上的异样,是在帮村西头柳寡妇“驱邪”之后,
才变得清晰起来,像一道缓慢渗血的伤口,再也无法忽视。柳寡妇家就在水塘不远。
她丈夫早些年挖煤死在了矿下,留下她和个七八岁的闺女。最近她总哭诉,一到后半夜,
就听见有人在她家窗户外头挠,那声音又尖又细,像猫爪子,又像指甲刮着玻璃,
听得人头皮发麻。白天去看,窗台上干干净净,连个泥印子都没有。
村里人都说她“魔怔”了,是守寡太久,心里头不干净。柳寡妇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
抱着瘦小的闺女,求到了陈墨家门口,哭得几乎背过气去。陈墨本不想再碰那本邪门的书,
可看着那对母女惊惶无助的样子,听着那小女孩压抑的抽泣,他心软了。
也许是上次李家的事真是意外?也许…自己能控制?他翻开了《鲁班书》,
找到了一个名为“净窗符”的法子,比上次的“安宅定煞”看起来更简单些。
所需的东西也寻常:一碗新汲的井水,一根柳寡妇自己的头发,再辅以特定的手势和口诀。
那天晚上,月黑风高。陈墨站在柳寡妇家那扇据说被“挠”的窗户外面。窗户糊着旧报纸,
里面透出一点昏黄的煤油灯光,映出母女俩依偎在床上的剪影,充满了不安。
他按照书上的指示,将那碗冰冷的井水放在窗台下,
又将柳寡妇那根花白的头发绕在自己左手食指上三圈。口中默念着拗口的音节,
同时伸出右手食指,再次狠狠咬破指尖——一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涌入口腔。
血珠滴入碗中清冽的井水里,瞬间化开,像一滴浓墨坠入清水,
丝丝缕缕的暗红在水中妖异地蔓延。陈墨屏住呼吸,将缠着头发的手指悬于碗口上方,
感受着指尖伤口的刺痛和那缕发丝的微凉。就在这时,那令人牙酸的指甲刮挠声,
毫无征兆地、清晰地在他正对着的窗户玻璃上响了起来!
“吱嘎——吱嘎——吱嘎——”声音又急又尖,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
仿佛就在他耳边刮擦!窗户里面传来小女孩惊恐的尖叫和柳寡妇压抑的哭声。
陈墨头皮瞬间炸开!他强迫自己镇定,集中全部精神,将书中所载的驱邪手印飞快地结出,
对着那碗滴了血、缠了发的水印了下去。同时,口中低喝出最后一段音节,
那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凛冽。“敕!”“啪啦!”一声脆响,像是玻璃被石子击中!
碗中的血水猛地溅起几滴。紧接着,窗外那刺耳的刮挠声像是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
死寂。窗户里小女孩的哭声也变成了劫后余生般的抽噎。
柳寡妇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没…没声了?墨…墨娃子?”陈墨浑身脱力,
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里衣。他扶着冰冷的土墙,大口喘着气。成了?他低头看向左手食指,
那根缠绕的头发丝,不知何时已经寸寸断裂,散落在冰冷的泥地上。而右手手腕内侧,
之前那点转瞬即逝的刺痛感再次袭来,这一次,清晰得如同烙印!他猛地将右手举到眼前,
借着窗户里透出的微弱灯光看去。就在手腕内侧,皮肤下面,一道细细的、暗红色的线痕,
如同最细的血管,清晰地浮现出来!它大约一寸长,像一条刚刚刻下的、尚未结痂的血痕,
微微凸起于皮肤表面,散发着一种诡异的存在感。不痛,
只有一种冰冷的、异物嵌入皮肉的麻痒感。陈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他死死盯着那道凭空出现的血痕,
李旺财浮肿发青的脸、柳寡妇窗外那刺耳的刮挠声…所有的画面和声音在他脑海里疯狂冲撞。
巧合?意外?他看着手腕上这道仿佛用朱砂画上去的、却又深植皮肉之下的红线,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一路窜升到头顶,冻僵了他的四肢百骸。这根本不是巧合!
柳寡妇“意外”死于煤气中毒的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在小小的陈家村激起了更大的恐惧涟漪。就在“净窗符”生效后的第七天,
一个飘着细雨的清晨。柳寡妇家紧闭的门窗缝隙里,飘出了浓烈刺鼻的煤气味。撞开门,
人们发现她倒在冰冷的灶台边,身体早已僵硬。那个小小的煤炉阀门不知为何松脱了,
无声无息地释放着致命的毒气。她的小女儿因为去隔壁小伙伴家借宿,侥幸逃过一劫。
没有挣扎的痕迹,没有外力的破坏,一切都指向一场令人扼腕的、纯粹的“意外”。
陈墨站在围观人群的外围,听着里面传来的哭声和叹息,只觉得手脚冰凉。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进脖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只有一种被毒蛇缠住脖颈的窒息感。
他下意识地、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右手手腕。衣袖之下,那道血痕,
几天前还只是一寸长的细线,此刻却已悄然延伸、分叉,像一棵汲取了养分的毒藤,
向上蜿蜒攀爬,颜色也变得更加深暗,如同凝固的淤血。它不再仅仅是一个印记,
更像一个活物,一个刻在皮肉里的、冰冷而沉默的倒计时。恐惧,如同疯长的藤蔓,
瞬间绞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无法呼吸。他踉跄着后退,
不敢再看柳寡妇家那扇洞开的、如同吞噬生命的巨口般的门,转身跌跌撞撞地逃离了人群,
逃离了那个弥漫着死亡和煤气味的地方。村人们看他的眼神,也开始变了。
从最初的好奇、敬畏,慢慢掺杂了惊疑、疏远,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李家旺财的死,
柳寡妇的意外,都发生在这个懂点“门道”的年轻人出手之后。一次是巧合,两次呢?
那些窃窃私语像无形的针,扎在陈墨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