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里挤满了人,空气又闷又重,吸一口都带着劣质香烛呛人的味道,黏糊糊地糊在嗓子眼。
一片死寂,只有低低的啜泣声像蚊蝇一样嗡嗡作响。正中央,
我的黑白照片挂在最显眼的地方,照片里那个年轻女人微微笑着,
眼神空洞得像个精致的假人——那是赵程最爱的角度,他说这样最像苏晚。
赵程就跪在那张照片下面。一身昂贵的手工西装皱得像团腌菜,头发乱糟糟地顶在头上,
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地凸出来,整张脸蒙着一层死气的灰。
他怀里死死抱着一个冰冷的白瓷骨灰盒,指关节用力到发白,好像稍微松一丁点儿,
里面的东西就会化成烟飞走。三天三夜了,他就那么抱着,水米未进,像个没了魂的雕塑。
有人想上去劝,刚靠近一步,就被他野兽般嘶哑的低吼吓得缩了回去。“滚开!别碰她!
”声音像砂纸刮过生锈的铁皮,刮得人心头发毛。没人敢再上前。
空气里的香烛味混着他身上浓重的绝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外面天色黑得吓人,
乌云沉沉地压着房顶,一丝风都没有,闷得人喘不过气。暴雨要来了。
就在这压抑到极点的死寂里,灵堂那扇沉重的木门,忽然被人从外面,不轻不重地推开了。
“吱呀——”刺耳的摩擦声,在过分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
像一把钝刀子猛地划开了紧绷的布帛。所有人都被这声响惊得浑身一抖,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门口的光线被一个身影挡住了大半。那是个女人。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米白色孕妇裙,
柔软的布料勾勒出腹部清晰圆润的弧度,起码有六七个月的身孕了。
柔顺的长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脸上干干净净,没有泪痕,没有悲伤,
甚至……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平静。她就那么安静地站在门口,背对着外面沉得发黑的天色,
目光平静地扫过灵堂里一张张惊愕、疑惑、见了鬼似的脸。最后,
那目光轻轻地落在了正中央、那个抱着骨灰盒、形容枯槁的男人身上。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死寂。绝对的死寂。连刚才那点蚊子哼哼似的啜泣都彻底消失了。
空气凝固成了粘稠的胶体,堵着人的口鼻,让人窒息。无数道目光像密集的针,
钉在那个门口突兀出现的、活生生的女人身上。赵程跪在那里,身体猛地一僵,
像被无形的电流狠狠贯穿。他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抬起头。
视线先是茫然地扫过门口女人的鞋尖,顺着那身柔软的孕妇裙往上爬,掠过她隆起的小腹,
最后,终于定格在那张脸上。那张脸……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窗外浓墨般的天空,紧随其后是炸雷,震得整个灵堂嗡嗡作响,
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女人平静无波的脸,也照亮了赵程脸上瞬间碎裂的表情。那张脸,苍白,
瘦削,却无比清晰。不是照片里凝固的影像,是活生生的,带着体温的!
是他三天三夜抱着冰冷的骨灰盒不肯撒手、以为已经化成了灰的陈惜!
“嗬……”一声极其怪异的抽气声从赵程喉咙深处挤出来,像是破旧风箱濒临断裂的悲鸣。
他浑浊、布满血丝的眼珠骤然瞪大到极致,里面有什么东西——是惊骇?是不敢置信?
是狂喜?还是……更深的恐惧?——轰然炸开。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
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动作剧烈得带倒了旁边一个摆满供果的架子,
苹果橘子稀里哗啦滚了一地。“陈惜?!”那声音嘶哑扭曲得不成调,
带着一种要将声带撕裂的疯狂。他抱着骨灰盒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踉跄着向前冲了两步,
死死盯着门口的女人,仿佛要用目光把她钉穿,确认她究竟是人是鬼。“你……你没死?!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碾磨出来的,带着血腥气。门口的陈惜,只是微微偏了下头,
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看戏的目光,平静地回视着他歇斯底里的狂乱。她的脸上,
依旧没有半分波澜。赵程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巨大的轰鸣,比窗外的雷声更响。是她!
真的是她!那个他以为已经挫骨扬灰的女人,竟然活生生地站在这里!站在她自己的葬礼上!
狂怒和一种被愚弄的暴戾瞬间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你没死!你没死!!”他嘶吼着,
像一头彻底失控的疯牛,抱着那冰冷的骨灰盒,
不管不顾地朝着门口那个“死而复生”的女人猛冲过去!“砰!”一声闷响,
伴随着清脆刺耳的碎裂声!他冲得太急太猛,脚下被滚落的供果一绊,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
整个人向前狠狠栽倒!怀里那个被他视若珍宝、抱了三天三夜的冰冷骨灰盒,脱手飞出,
在空中划过一道绝望的弧线,然后——重重地砸在陈惜脚前半米远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
刺耳的碎裂声炸开!白色的瓷片像死去的蝴蝶一样,四分五裂,飞溅开来!
盒子里细腻的灰白色粉末,在巨大的撞击力下猛地扬了起来,
像一团骤然腾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灰雾。灰雾弥漫。时间仿佛被拉长,又凝固。
细密的、带着浓郁檀香和死亡气息的香灰,如同最轻柔又最残酷的雪,纷纷扬扬,飘落下来。
它们落满了陈惜脚上那双干净的、米白色的软底平跟鞋。鞋面上瞬间覆盖了一层刺眼的灰白,
像某种不祥的烙印。有几片锋利的骨灰盒碎片,甚至溅到了她的小腿上,
留下几道细微的红痕。灵堂里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和倒抽冷气的声音。
赵程重重地摔在地上,手掌和膝盖被粗糙的地面擦破,火辣辣地疼。但他完全感觉不到,
只是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如同恶鬼般的眼睛,死死钉在陈惜的腹部,
钉在那圆润、昭示着新生命的隆起上。那隆起的弧度,像一把烧红的尖刀,
狠狠捅进了他混乱的脑海!香灰还在飘落,粘在陈惜的鞋面上,也落在他染血的手背上。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身体却因为巨大的冲击和三天三夜水米未进的虚弱而剧烈颤抖。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往前爬了两步,伸出血污的手,想要去够陈惜的裙摆,
想要抓住什么来确认眼前荒诞恐怖的一切不是幻觉。“孩子……”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破碎得像被车轮碾过的玻璃,“谁的……这是谁的?!
”那双爬满血丝、几乎要爆裂开来的眼睛,死死地、贪婪地、又带着毁天灭地的疯狂,
紧锁在陈惜的腹部。那圆润的弧度,在死寂的灵堂里,在满地的骨灰碎片映衬下,
像一个巨大的嘲讽,一个无声的惊雷,把他仅存的理智炸得粉碎!陈惜垂下了眼睫。
目光落在自己沾满香灰的鞋尖上,又缓缓抬起,
平静地扫过地上狼狈不堪、如同丧家之犬的男人。她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
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封的湖。然后,她抬起一只手,
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珍视感,抚上了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
指尖隔着柔软的孕妇裙布料,轻轻摩挲着。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
在她苍白的唇边缓缓漾开。那笑容,在满堂死寂和赵程绝望的注视下,绽开得无比清晰,
也无比残忍。“反正,”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灵堂里凝固的空气,
带着一种淬了冰的平静,一字一顿地砸在赵程的心口,“不是你的。
”“……”赵程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距离她的裙摆只有寸许,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那五个字,像五根烧红的钢针,精准无比地钉进了他的太阳穴!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
发出濒临崩断的嗡鸣!“不是我的?”他喃喃重复,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翻涌的腥气。他布满血丝的眼珠剧烈地转动着,
混乱、狂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彻底否定的恐慌,
在他脸上交织成一张扭曲的面具。“不可能!陈惜!你他妈敢说不是我的?!
”他猛地抬起头,那眼神像是要把陈惜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起生吞活剥。“除了我,还有谁?
!你告诉我!还有哪个野男人?!”他挣扎着要再次扑上来,
像一头彻底被激怒、只想撕碎猎物的野兽。就在这时,灵堂门口的光线再次被挡住。
一个穿着剪裁合体深灰色西装的男人,无声地出现在陈惜身侧。他身形颀长,
带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冷静得近乎漠然。他伸出手,
动作自然又带着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味,轻轻扶住了陈惜的胳膊,姿态沉稳,
将她半护在自己身后,恰好隔开了赵程那疯狂扑来的方向。陆沉。赵程脑子里“嗡”的一声,
这个名字带着冰冷的寒意刺入他的神经。他认得这个人,苏晚的主治医生之一,
一个背景神秘、沉默寡言、眼神却总让他觉得不舒服的男人!“陆沉?!
”赵程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变了调,带着一种被最信任的毒蛇反噬的惊怒,“是你?!
是你帮她假死?!是你藏起了她?!”他猛地转向陈惜,目眦欲裂,
手指颤抖地指向她隆起的腹部,
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毒汁:“这个野种……是他的?!
”陆沉扶在陈惜胳膊上的手微微收紧,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赵程,
带着一种无声的警告和冰冷的审视。但他没有开口,只是稳稳地站在那里,
像一道沉默而坚固的屏障。陈惜却轻轻拂开了陆沉的手,向前微微踏出半步。高跟鞋的鞋跟,
碾过地上碎裂的骨灰盒瓷片,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鞋面上沾着的香灰簌簌落下几缕。她俯视着地上狼狈不堪、如同败犬的赵程,
那个曾经掌控她一切、视她如草芥的男人。她的唇边,那抹冰冷的笑意加深了,
带着一种淬毒的、快意的残忍。“野种?”她轻轻重复,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
清晰地刮过每个人的耳膜,让整个灵堂的温度骤降,“赵程,你记性真差。”她的目光,
如同实质的冰锥,直直刺入赵程混乱疯狂的眼睛深处,
带着一种要将他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的力量。“你那个孩子啊……”她刻意放缓了语速,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砸下:“……早被你按在手术台上,
活活抽成一滩血水了。”轰——!!!赵程的脑子里,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炸弹!
“活活抽成一滩血水……”陈惜那冰冷淬毒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子,
在他混乱不堪的脑海里反复搅动、切割!
眼前瞬间闪过一片刺目的猩红——不是灵堂里花圈的颜色。是更粘稠、更绝望、更滚烫的红!
冰冷的手术台,刺目的无影灯。消毒水的气味浓得令人窒息。
陈惜那张惨白如纸、汗水和泪水交织的脸,被死死按在枕头上。
她纤细的手臂被粗暴地固定住,粗大的针头毫不留情地扎进她淡青色的血管。
她挣扎得像一条濒死的鱼,
咙里发出破碎绝望的呜咽:“不要……赵程……求求你……孩子……我的孩子……”而他呢?
他站在一旁,看着那暗红色的、带着生命温度的血,汩汩地顺着透明的管子被抽走,
流进另一个袋子里。那袋子,是为苏晚准备的救命血。陈惜的哀求像蚊子哼哼,钻进耳朵里,
却只让他觉得无比烦躁。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快一点!再快一点!
晚晚在等着!晚晚不能有事!他甚至烦躁地呵斥了动作稍慢的护士:“动作快点!磨蹭什么!
晚晚那边等不了!”然后……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刻。陈惜的身体猛地弓起,
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撕裂了手术室的空气!她身下的床单,
瞬间被大量涌出的、刺目的鲜血迅速洇开,红得惊心动魄!那红色,像毒藤一样疯狂蔓延,
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感官!医生和护士惊慌失措的喊叫声变得遥远模糊,
只有陈惜那双瞬间失去所有神采、空洞得如同深渊的眼睛,死死地烙印在他视网膜上!
还有……还有那顺着她腿间汹涌流下的、混着血块的……不成形的……“啊——!!!
”一声困兽濒死般的、撕心裂肺的嚎叫从赵程喉咙里爆发出来!那不是愤怒,不是质问,
是灵魂被硬生生撕裂的剧痛!他猛地抱住了自己的头,十指深深插进乱发里,
身体像被高压电击中一样剧烈地痉挛起来!眼前一片血红,手术室里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陈惜最后那个绝望空洞的眼神,混合着此刻灵堂里弥漫的香灰和死亡气息,
疯狂地冲击着他的神经!“不……不可能……”他喉咙里嗬嗬作响,
像破旧的风箱在绝望地抽气。他猛地抬起头,
布满蛛网般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陈惜隆起的腹部,
那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癫狂。
“不是……不是那个……那个已经……”他语无伦次,巨大的认知冲击让他彻底崩溃。流产?
孩子?血水?那眼前这个……这个活生生的、孕育着新生命的陈惜……她肚子里的是什么?!
混乱的思绪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绞紧,赵程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陈惜隆起的腹部,
那圆润的弧度此刻在他眼中如同地狱的入口。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指向,
而是带着一种疯狂攫取的姿态,直直抓向她的肚子!“你骗我!你还在骗我!!
”嘶吼声撕裂空气,裹挟着血腥气,“那个孽种早就没了!早就被我弄死了!你这个贱人,
你肚子里怀的是谁的野——”“啪!”一记耳光,清脆、响亮,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狠狠扇在赵程的脸上!力道之大,打得他猛地一个趔趄,剩下的话全被扇回了喉咙里,
嘴角瞬间渗出血丝。动手的不是陈惜。是一直沉默站在她身侧,像一座冰冷堡垒的陆沉。
他收回手,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刀锋,沉静的声音带着山岳般的压迫感,
砸向赵程:“赵先生,请注意你的言辞和举止。再有一次,后果自负。
”这一巴掌和冰冷的警告,像一盆混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在赵程被疯狂灼烧的神经上。
他捂着脸,火辣辣的痛感让他混乱的脑子有了一瞬间的空白。陈惜却在这时,
再次轻轻向前走了一步。高跟鞋的鞋尖,几乎要碰到地上那堆碎裂的骨灰盒瓷片。
她微微低下头,看着赵程那张写满癫狂、痛苦和难以置信的脸,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
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冰冷的审判。“弄死了?”她重复着赵程刚才的话,
唇角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却带着千钧之力,“是啊,
你亲手弄死的。用那几袋血,为了救你的苏晚。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满地狼藉的香灰和骨灰盒碎片,然后重新落回赵程脸上,一字一句,
清晰无比:“所以赵程,你抱着这堆灰,哭了三天三夜……”她的声音微微顿住,
尾音里带上了一丝极其尖锐、极其残忍的嘲讽:“……是在哭给谁看呢?
哭给你亲手杀死的孩子?还是哭给我这个,你恨不得挫骨扬灰的替身?”每一个字,
都像淬了剧毒的冰凌,狠狠扎进赵程的心脏!“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
赵程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猛地喷出一大口暗红色的血!
鲜血喷溅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溅在碎裂的骨灰盒瓷片上,
和他刚才打翻的供果、扬起的香灰混在一起,形成一片狼藉而刺目的污秽。
他高大的身躯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轰然向前栽倒,重重地摔在那片血污和灰烬之中!
额头狠狠磕在一块尖锐的骨灰盒碎片上,鲜血瞬间涌出,混合着地上的污秽,
糊了他满脸满身,狼狈得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他试图撑起身体,
手臂却颤抖得如同风中残烛,最终无力地瘫软下去。
只有那双布满血丝、几乎要爆裂开来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绝望地向上瞪着陈惜。
瞪着她那张平静到冷酷的脸。瞪着她那只覆在隆起腹部的手。灵堂里死寂一片。
只有他喉咙里发出的、如同破旧风箱般“嗬嗬”的、绝望的抽气声,
在弥漫着血腥和香灰味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凄凉。窗外的天空,沉黑如墨,
酝酿了许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灵堂的屋顶和窗户上,
发出震耳欲聋的噼啪声,像是天地都在为这荒诞惨烈的一幕奏响悲鸣。
冰冷的雨水顺着屋檐疯狂流下,冲刷着玻璃窗,将灵堂内昏黄的灯光切割得支离破碎,
光影在赵程那张糊满血污和灰烬、死气弥漫的脸上疯狂跳动。他瘫在血污和骨灰碎片里,
像一滩彻底腐烂的泥。身体还在无意识地抽搐着,
每一次抽动都牵动额头上被瓷片划开的伤口,更多的血混着香灰淌下来,
黏腻地糊住他的眼睛。他努力地、极其艰难地转动着眼珠,试图穿过血污的缝隙,
再次捕捉到那个身影。陈惜。她依旧站在那里,站在陆沉撑开的一把黑色大伞投下的阴影里。
米白色的孕妇裙被门外吹进来的、带着湿冷水汽的风轻轻拂动,勾勒出腹部的圆润轮廓。
伞沿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抿紧的、毫无血色的唇。
她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一眼。那目光,平静地掠过灵堂里一张张惊骇失语的面孔,
掠过正中央她自己那张带着空洞笑容的黑白遗照,然后,没有丝毫停留,转向身侧的陆沉,
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陆沉会意,手臂稳稳地扶着她的胳膊,伞面微微倾斜,
将她完全护在伞下干燥的一方天地里。他动作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姿态,
半拥着她,转身。黑色的伞面隔绝了灵堂内混乱的光线和赵程绝望的视线。两人迈步,
毫不犹豫地跨过那道沾满香灰和雨水的门槛,走向外面倾盆的暴雨世界。
“不……陈惜……不……”赵程喉咙里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音节,
像濒死的鱼在淤泥里徒劳地开合着鳃。他伸出染满自己鲜血和污秽的手,
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朝着门口的方向徒劳地抓去。指尖只触碰到冰冷潮湿的空气,
和门外汹涌灌入的、带着土腥味的雨水。那个身影,
那个他抱着骨灰盒哭了三天三夜、以为永世不得相见的女人,
那个带着他亲手杀死又“复活”的惊悚谜团的女人,
那个挺着肚子宣告他彻底失败的女人……就这样,决绝地、毫无留恋地,
消失在了滂沱的雨幕深处。视野被额上流下的血和雨水彻底模糊。那只伸出的手,
最终无力地、重重地垂落下来,砸在冰冷湿滑、混合着血、灰烬和雨水的地面上。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被剜心掏肺般的悲鸣,
终于从他痉挛的胸腔里冲破喉咙,却瞬间被窗外震耳欲聋的暴雨声无情吞没。灵堂里,
死寂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嗡嗡的、压抑不住的议论声浪。
众人看着地上那滩不成人形的赵程,眼神复杂,有惊骇,有鄙夷,也有兔死狐悲的凉意。
没有人上前。只有窗外冰冷的暴雨,疯狂地冲刷着这个世界,
仿佛要将这灵堂里弥漫的血腥、灰烬和绝望,都彻底洗刷干净。雨幕深处,
黑色的轿车如同沉默的幽灵,无声滑入车道,尾灯在滂沱雨水中划出两道模糊而决绝的红痕,
转瞬即逝。车轮碾过积水,溅起冰冷的水花。车内,暖气隔绝了外界的湿寒。
陆沉递过一条干燥柔软的毛巾,声音低沉:“还好?”陈惜接过毛巾,没有擦脸,
只是紧紧攥在手心,指节用力到泛白。她侧着头,
沉默地望着窗外被雨水冲刷得扭曲模糊的城市霓虹,
灯光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许久,她才极轻地“嗯”了一声,
像一声疲惫的叹息。陆沉的目光透过车内后视镜,落在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镜片后的眼神深不见底:“他最后那句话……你听到了?”“你肚子里怀的是谁的野种?
”陈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她缓缓闭上眼,
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脆弱的阴影。再睁开时,
眼底那片冰封的湖面裂开一丝极细微的缝隙,露出底下汹涌的、深不见底的痛楚和恨意。
“听到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砂砾摩擦,“每一个字,
都听得清清楚楚。”她低下头,双手轻轻覆上自己隆起的腹部,掌心下是生命有力的搏动。
这个动作,在狭小的车厢里,显得无比珍重,也无比脆弱。“陆沉,”她忽然开口,
声音低得像耳语,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寒意,“苏晚那边……‘药’是不是该停了?
”陆沉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关节泛出冷硬的白。他沉默了两秒,
目光锐利地扫过后视镜里陈惜苍白的侧脸,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快了。”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冰冷而稳定,“她的身体,撑不了太久。
‘特效药’的副作用,加上她原本就千疮百孔的基础,神仙难救。最多……两个月。
”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规律地左右摇摆,刮开一片清晰,转瞬又被密集的雨点覆盖。
陈惜没有再说话。她只是更紧地、更紧地护住了自己的肚子,
仿佛那是狂风暴雨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映出她模糊的倒影,
那双眼睛里,所有的脆弱和痛楚都被深埋,
只剩下一种磐石般的、冰冷的、燃烧着复仇火焰的决绝。车外,暴雨如注,
冲刷着这个刚刚上演过一场惨烈戏剧的城市,也冲刷着通往未知未来的道路。车内,
一片死寂。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鸣,和雨点疯狂敲打车顶的声音,
交织成一首冰冷而压抑的安魂曲。冰冷的雨点疯狂敲打着车窗,
隔绝出一个压抑的、只有引擎低鸣的空间。陈惜攥着毛巾的手指关节泛白,
那点暖意根本透不进心底的冰层。陆沉平稳地开着车,驶离了那座如同巨大坟墓的殡仪馆。
他没有问去哪里,陈惜也没有说,
但方向很明确——城西那家安保森严、只接待特定人群的私人妇产医院。
车在医院专属的地下VIP通道入口停下。感应门无声滑开,明亮的灯光驱散了车内的阴郁。
早已等候在此的安保人员快步上前,训练有素地为陈惜撑开伞,隔绝了任何可能的窥探。
陆沉没有下车,只是隔着降下的车窗,递给她一个眼神,沉稳而笃定:“去吧,他在等你。
”陈惜深吸一口气,冰冷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空气涌入肺腑,
压下了喉头的腥甜和灵堂里那挥之不去的血腥与香灰混合的浊气。她挺直脊背,
在安保的簇拥下,走进了通往顶层VIP病房的专属电梯。电梯门在顶层无声开启。
走廊铺着吸音地毯,异常安静,只有尽头那扇厚重的病房门虚掩着,透出温暖的光。
她轻轻推开门。病房里弥漫着淡淡的、令人安心的奶香和消毒水的混合气息。
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在雨幕中模糊成一片流动的光影。病床上,
一个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男人靠坐着,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
但那双望向门口的眼睛,却在看到陈惜的瞬间,亮得惊人,
里面盛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惜惜!”男人的声音有些虚弱,
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激动。他挣扎着想坐直身体,
旁边一个穿着护工服、面容和善的中年女人连忙上前扶住他,“顾先生,您慢点!”顾昀。
陈惜看着他那张与赵程有几分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的脸——赵程是淬火的刀锋,
凌厉伤人;顾昀则是温润的玉石,沉稳包容。这张脸,
在三个月前那场几乎要了他命的严重车祸后,在ICU里挣扎了无数个日夜,
才终于重新拥有了生机。她快步走到床边,阻止了他起身的动作,
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轻颤:“别动!你才刚好一点!”顾昀顺势握住她伸过来的手,
冰凉的手指被他温热干燥的掌心包裹住。他的目光贪婪地在她脸上逡巡,
最后落在她隆起的小腹上,眼神柔软得像要滴出水来。“我没事,真的。
倒是你……”他的视线扫过她略显疲惫的眉眼和沾了些许湿气的裙摆,带着浓浓的心疼,
“今天……很辛苦吧?他有没有……”“没有。”陈惜打断他,不想再提灵堂里那个疯子,
更不想让那些污秽沾染到这里分毫。她反手更紧地握住他的手,
感受着那真实的、令人安心的温度,“都结束了。他以为我死了,现在,
我彻底‘活’过来了。”她微微侧身,将顾昀的手轻轻覆在自己的肚子上,
“宝宝今天也很乖,就是刚才外面打雷,好像轻轻动了一下。”掌心下传来清晰有力的胎动,
像一个小小的鼓点,敲在顾昀的心上。巨大的暖流瞬间冲散了所有阴霾,
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眼眶微微发烫。他小心翼翼地摩挲着那个隆起的弧度,
声音低哑却饱含深情:“宝宝……爸爸在呢,别怕。”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叩响。
陆沉走了进来,他已经脱下了沾染了灵堂湿气的外套,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白大褂,
恢复了那个冷静专业的陆医生形象。他手里拿着几份报告。“顾先生恢复得比预期要好。
”陆沉将一份检查报告递给陈惜,目光扫过顾昀,带着专业性的肯定,“脏器功能基本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