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白的光线切割着窗棂,将徐伊伏案的影子钉在斑驳的墙上。
她面前摊开的不是教案,而是厚厚一叠《常态化防疫-学生体温动态监测日报表》,电脑屏幕上的电子版表格也刺得人眼睛痛,密密麻麻的格子像一张巨大的网,无声地勒紧她的每一次呼吸。
早上八点半要交表,电子版、纸质版都得交。
昨晚才测完体温,填完纸质版,没来得及填电子版,没办法,只能早起录入。
指尖有些发僵,徐伊搓了搓手,朝掌心呵了口微薄的热气,又埋下头去,冰凉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沉寂的气息。
窗外,西南小城特有的浓雾尚未完全散尽,灰白色的湿气贴着操场地面缓慢蠕动,吞没了远处的山峦,只留下模糊的轮廓,如同沉浮在浑浊海面上的孤岛。
寒雾浸透玻璃,在窗沿凝成细小的水珠,慢慢汇聚,坠落,在水泥窗台上洇开一小片更深的湿痕,像无声淌下的眼泪。
这阴冷粘稠的湿气仿佛有生命,正顺着墙壁的缝隙,无声无息地渗入室内,缠绕上她的脚踝,一点点往上爬,带来挥之不去的寒意。
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的衣服,掩住些许寒意。
长长的黑发用一支素净的木簪松松挽在脑后,几缕碎发不受控制地垂落颊边,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办公桌角落,静静躺着一枚小小的苗绣书签,五彩丝线绣出的蝴蝶纹样在白炽灯下更显鲜亮欲滴,好似她精神世界里唯一倔强亮着的微光。
时间很快就过去,天空慢慢亮了起来,时间的指针又指向了晨读时间。
徐伊快速的跑向行政楼打卡处,完成打卡后,又匆匆跑向教室。
她要带两个班的学生晨读,需要来回查看。
好容易,晨读结束,回到办公室才坐下没两分钟,“徐老师!
徐老师!”
一声急促尖锐的叫喊猛地撕破了办公室沉滞的空气。
一个穿着皱巴巴迷彩棉服、头发蓬乱的中年男人几乎是撞开虚掩的门冲了进来,正是李强的父亲。
他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脸上带着长途奔波和宿醉未醒的油汗,浓重的劣质烟草和汗酸味瞬间弥漫开来。
他嗓门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理所当然:“我家那兔崽子呢?
回学校没?”徐伊搁下笔,抬头,尽量让声音显得平稳:“李强家长,李强还没有***室。
前天晚上是他第三次翻围墙出去了,按照校规……哎呀!”
李父不耐烦地挥手打断,动作幅度很大,带起一阵风,“娃儿家皮一点有啥子嘛!
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山头都要翻几个来回!
你们老师就晓得讲规矩!”
他随手把提着的袋子放在徐伊办公桌上,“你非要我从东城回来,耽搁了好几天工作!
你要晓得,在外头打工忙得很,年都回不成!
娃儿送到学校,就是托给你们老师了!
该打打,该骂骂!
莫客气!
我这两天打他电话,他也不接,我这刚刚下车,就到学校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熟练地划开,一个震耳欲聋的声音立刻炸响在办公室里,“我再试试,他估计就躲在他哪个堂哥家,”视频通话话被接起来,“你个兔崽子,又跑哪里去了?
赶紧回学校,我在你老师办公室,赶紧的,我给你带了吃的。”
电话挂断,家长又回头向着徐伊笑,“学校里压力大,他跑他堂哥那里散散心,就来了,就来了。
他是皮了一点,老师你说说他就好了。”
徐伊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试图压下胸口翻腾的无力感,只觉得荒谬又窒息。
她站起身,人不高,声音也不高,:“李强家长,李强翻墙逃学是安全问题,是纪律问题,不是简单的皮不皮的问题。
对于孩子,家长也有监管责任。”
她的目光平静地首视着对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凝重。
李父愣了一下,大概没料到这个看起来娇小安静的女老师态度如此坚决。
他撇撇嘴,“监管?
我拿啥子监管嘛?
天远地远,厂里流水线开起,人走不开!
钱钱钱,养娃娃要钱,吃饭穿衣要钱,哪里都要钱!
我们也是没办法,要生活啊!
你们是老师,娃娃交到你们手里,只能麻烦你了。
反正你们也安逸,下课就在办公室,管学生就是你们的工作啊” 他烦躁地抓了抓油腻的头发,语气里充满了被冒犯的不满和对现实困境的宣泄,仿佛所有的压力和不顺,此刻都找到了一个具体的发泄口——眼前这个看起来“清闲”的老师。
徐伊没有与他争辩“安逸”与否。
她只是默默地将那份被李父的闯入打断的报表又往自己面前拉了拉,手指点在“李强”名字旁边那片刺目的空白上。
“李强这样的行为,就是家长你这样的态度纵容出来的。
你知不知道,因为他翻墙逃学,给学校的值日老师增加了多少工作量?
他外出后的安全又由谁负责,但凡出点什么事,谁能负责……哎呀!
等他回来,我好好管管他嘛!”
李父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又拔高了几度,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报表上,“娃娃家家的,皮痒得很。
有精力就让他多跑跑就好了嘛,一天到晚坐在教室里,也是难熬……他认得几个字就可以了!
以后不做睁眼瞎……”徐伊不是苗族,李强父亲的话,方言和苗语来回穿插,她听得云里雾里,虽然很用力的去听,还是没有听清楚。
说话间,办公室门又开了,李强一手插兜,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徐伊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李强父亲大手一伸,把李强扯了个踉跄,“你个小兔崽子,就是让人不省心,一天天翻墙,摔死你算了!”咒骂的声音不停,似乎就是为了骂给徐伊婷。
看,我这不是就管着了吗?
没奈何,义务教育,还能把他赶回去?
只能把***学生处理表格拿出来,让李强把事情的经过写清楚,明确了去向,再让其父签个字,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引导教育一番,又请同办公室的老师拍了照留痕存档。
对于这个学生,徐伊教育多次了,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实在拿他没办法。
李强的字好似蚯蚓爬过,歪歪扭扭、墨迹模糊,一言难尽。
其父在家长签字那一栏划拉了一下,留下一个名字,算是交差。
“好了好了,签了!
人也回来了,我还有事,先回家一趟。
老师,我先走了!”
话音未落,人己经像一阵风似的卷出了办公室,只留下那袋鼓鼓囊囊的零食在桌上。
李强紧随其后,“老师,那我也走了哈!”
拿着袋子就往外走。
办公室的门“哐当”一声撞在墙上。
徐伊站在原地,看着***处理表上那个潦草敷衍的签名,看着被掩的门,一股冰冷的疲惫感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全身。
窗外,浓雾似乎更沉了一些,死死地压着操场,压着远处的山影,也沉沉地压在她的心上。
阳光?
这阴霾重重的清晨,阳光似乎成了奢侈的想象。
她慢慢地坐回椅子上,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
她闭上眼,用力揉了揉突突首跳的太阳穴,指尖冰凉。
再睁开时,目光落在电脑桌面上,微信群里不断有信息弹出来,点开,班主任们都在交表了。
《课后服务学生参与情况周汇总》《防溺水安全教育家长回执回收统计》《控辍保学重点学生家访记录》……每一份表都代表着一项“重要任务”,每一个空格都需要她耗费心神去填满,去追踪,去落实。
时间被挤压得如同指缝里的流沙,越是想握紧,流失得越快。
她拿起红笔,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死寂的办公室里,竟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电脑收藏的研招网和H省师范大学的网页,此刻,似乎有一种力量促使她去查询那考试的结果。
不是很出色的成绩,刚刚好可以进面试,也不知道面试的情况怎么样。
徐伊放下红笔,指尖微微一顿,还是点开了H省师范大学的页面,录取通告,有她的名字。
两个字,却似乎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一丝极其微弱的气息,从她紧抿的唇缝间溢出,轻得像一声叹息,又像是溺水之人终于触碰到水面漂浮的一根稻草时,那本能的一缕喘息。
H省省城……大学校园……研究生……这些词语在她被报表、李父、安全平台、问题学生塞得满满当当、几乎要爆炸的脑海里,骤然撕开了一道极其狭窄的缝隙。
那缝隙里透进来的,不是多么明亮的光,更像浓雾深处遥远灯塔投来的一线微茫。
然而,就是这一线微茫,让那颗被现实挤压得几乎停止跳动的心脏,猛地、剧烈地搏动了一下。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渴望、酸楚与微小雀跃的洪流,毫无预兆地冲垮了连日来筑起的疲惫堤坝,瞬间淹没了她。
眼眶毫无征兆地发热、发涩,视野里的字迹变得模糊晃动起来。
她慌忙低下头,几缕散落的黑发垂下来,遮住了她微微发颤的侧脸和瞬间泛红的眼眶。
她下意识地伸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抚过桌角那枚苗绣书签上凸起的丝线纹路。
冰凉的丝线触感,奇异地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定。
那只五彩的蝴蝶,仿佛在她指尖下轻轻扇动了一下翅膀。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刺耳的下课***,如同冰冷的金属刮擦着耳膜,骤然撕裂了办公室短暂的、属于她个人的寂静。
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制力,将她从那一线微茫的思绪中拽回现实。
徐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迅速眨了几下眼睛,将眼底那点不受控制的湿意逼退。
教师要提前3分钟到教室候课,下课铃响了,下一节,她有课。
收拾书本、教案,还有那一摞批改好的作业,又伸手整理了一下鬓边散落的发丝,将它们重新拢到耳后,挺首了背脊,抱上那些书本,向教室走去。
她脸上刚刚泄露出的那一点脆弱和憧憬,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重新覆盖上惯常的平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的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