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七月流火,暑气凝滞在空气里,沉甸甸地压着。京郊这所老旧的敬老院小礼堂,像个蒸笼。
空气里浮动着陈旧家具、消毒水、还有老人身上特有的、混合着药味的气息。
吊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动,搅起的风也是热的,吹不散一丝黏腻。舞台上的灯光倒是炽烈,
像几团凝固的火球,烘烤着台上唯一的身影。祁年身着繁复的墨绿大靠,
背后的四面靠旗纹丝不动,如同凝固的钢铁翎羽。脸上是武生特有的勾红脸谱,线条凌厉,
眼神在浓墨重彩的油彩下,亮得惊人。他一个利落的鹞子翻身,靠旗哗啦作响,
带起一股灼热的气流。脚下蹬着厚底靴,每一次踏在硬木台板上,
都发出沉重而清晰的“咚”声,穿透了台下老人偶尔的咳嗽和低语。
汗水早已浸透内衬的胖袄,沿着鬓角汇聚,滑过勾画精致的脸谱边缘,在下颌处悬垂欲滴。
每一次亮相,每一次铿锵的念白,都耗费着巨大的体力。可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像一张拉满的弓,精神更是高度凝聚。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每一次定格,
每一次扫视,都精准地投向台下那个固定的位置——第三排,正中央。
那是他特意为穆寺栩预留的椅子。一张普通的折叠椅,夹在其他空椅和稀稀坐着的老人中间。
此刻,那张椅子空着。刺目的空。那抹熟悉的、总是带着安静微笑的长发身影,消失了。
那个位置,像一个突兀的伤口,暴露在喧嚣又沉闷的空气里。祁年又一个高难度的旋子,
身体在空中猛地拧转。落地时,厚底靴砸在台板上,震得脚下的木板嗡嗡作响。
汗水终于不堪重负,啪嗒一声,滴落在他紧握的、象征着兵器的小道具上。那细微的声响,
却在他紧绷的神经上猛地一刺。胸腔里那股支撑着他完美演出的气,毫无预兆地一滞。
下一个亮相动作,他挺拔如松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靠旗的边缘微微颤抖。
台下有几位熟识的老戏迷似乎察觉到了这瞬间的凝滞,
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祁年立刻咬紧牙关,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
用尽全身力气稳住身形,将后续的动作一丝不苟地接上。锣鼓点依旧铿锵热烈,
他的动作依旧大开大合,每一个翻身,每一个亮相,都带着武生特有的刚猛力道。
只是那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一道缝隙,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恐慌。
他强迫自己忽略那个刺眼的空位,将全部心神灌注于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唱腔。
汗水流得更凶了,混合着脸上的油彩,带来一阵阵细微的刺痒。终于,
最后一记高亢的锣钹声戛然而止,余音在闷热的空气中震颤。
祁年以一个气宇轩昂的收势定格在舞台中央,靠旗在静止中微微颤动。
台下响起稀稀落落、但真诚的掌声,夹杂着老人们满足的喟叹。“好!小祁这身功夫,
硬是要得!”他维持着谢幕的姿态,脸上的油彩仿佛瞬间凝固成了冰冷坚硬的面具,
将底下翻涌的情绪死死封住。只有那双眼睛,在浓重的油彩下,飞快地掠过台下那个空位,
又迅速移开。他对着台下深深一揖,动作标准,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完美。起身时,
目光再次扫过第三排中央,那里依旧空空荡荡,只有一把孤零零的折叠椅。2祁年猛地转身,
墨绿的大靠带起一阵旋风。他几乎是冲下了后台狭窄的台阶,厚底靴急促地敲击着木质楼梯,
发出沉闷而慌乱的“咚咚”声,与前台尚未散尽的掌声形成诡异的对比。
后台弥漫着更浓郁的油彩、汗水和旧木头的混合气味。他冲到自己的化妆位前,
粗暴地一把扯下头上沉重的盔头,随手丢在铺着旧绒布的桌面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镶着水钻的绒球剧烈地颤动。紧接着是护腕、靠旗……那些沉重华丽的装备被他一件件卸下,
动作快得近乎撕扯,带着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焦躁。汗水浸透的胖袄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他烦躁地一把拉开侧面的系带,粗鲁地将它从身上剥了下来,随手甩在旁边的椅背上。
“祁哥,你这……”旁边一个刚卸完妆的花旦演员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开口。
祁年没应声。他抓起桌上的卸妆油,胡乱地倒在掌心,看也不看就往脸上抹去。
油彩混合着汗水,被粗暴地揉搓开,糊成一片模糊的、肮脏的色彩,
顺着他的下颌、脖颈流下,沾湿了白色的水衣领口。他毫不在意,只是用沾满油污的手,
抓起放在桌角的手机。屏幕漆黑一片。没有未接来电。没有新消息。微信的图标安静地躺着,
没有任何红色的数字提示。那屏幕的黑,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将他最后一丝侥幸吸了进去。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倏地窜起,瞬间席卷全身,将后台闷热的空气都冻结了。
他抓起椅背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运动外套,套在身上,拉链都没拉好,转身就往外冲。
“祁年!你去哪儿?”祁年的脚步在门口顿了一下,没有回头:“我有急事!”他冲出后台,
冲进敬老院傍晚昏暗的走廊。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斜射进来,
在地面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光影。他奔跑着,厚底靴换成了轻便的球鞋,
踏在磨得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急促的“哒哒”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撞出回音。
“穆寺栩!”他站在敬老院门口那棵桂花树下,对着空旷的街道嘶喊。
路过的行人投来诧异的目光。“穆寺栩!***人呢?!”回答他的,
只有马路上车流单调的轰鸣和远处模糊的市声。祁年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
他再次掏出手机,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几乎要把屏幕戳破。
他一遍遍拨打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冰冷的、毫无感情的女声,
用中英文重复着同样残酷的判决。每一次重复,都像一把钝刀子,在他心口上反复地割。
祁年猛地按断电话,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他点开微信,快速敲击屏幕,
指尖带着狠劲。祁年:在哪?!!!祁年:演出结束了,人呢?
祁年:看到速回电话!祁年:***说话啊!祁年:穆寺栩!别跟我玩失踪!
祁年:什么意思?绿色的消息气泡一条接一条地蹦出去,他死死盯着屏幕。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个头像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回应。那些绿色的气泡,
孤零零地悬浮在对话框里,像一个个无声的嘲笑。
“七年之痒……”那些听过的、看过的、关于情侣熬不过七年魔咒的故事,
那些厌倦、背叛、无声消失的桥段,疯狂地涌入脑海。凭什么?!
一股滔天的怒火猛地冲上头顶,瞬间烧干了所有的恐慌和寒意。
凭什么是他用那双温柔得要命的眼睛掰弯自己?凭什么在父母反对,
朋友叹息、外界异样眼光的时候,是凭什么熬过了那么多风风雨雨,
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凭什么他就能这样一声不吭地消失?!七年!
凭什么他说不见就不见了?!“想痒?”祁年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声音低哑却带着玉石俱焚般的狠绝,“穆寺栩,你痒一个给我看看!老子掘地三尺,
也要把你挖出来问个清楚!”3他点开微博,手指在屏幕上翻飞,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
他找到手机里穆寺栩的照片,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头发上是送给他的木簪,侧脸沉静而美好。
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敲击,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怒火和孤注一掷的偏执:祁年:全网寻人!
我男朋友,穆寺栩,长发,身高约186cm。今天下午在XX敬老院演出前失联,
手机持续关机。最后一次联系在上午十点。我们在一起七年,从未有过这种情况!
如有任何线索,请立刻联系我!重谢!
…他几乎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本地大V、粉丝群主、甚至一些活跃的媒体账号都圈了个遍。
祁年死死盯着屏幕,胸口剧烈起伏。短短几分钟后,手机的提示音响起连绵不绝,尖锐刺耳,
评论区的滚动速度快得看不清:***?!七年男友失踪???祁老板你还好吗???
天呐!祁老板的男朋友?哪个超帅的长发小哥哥?报警啊!
@本地公安 @平安京市 快看过来!有人失踪了!七年???祁老板有男朋友了?
不知道啊,隐藏得这么好?细思极恐!祁老板别急!我们帮你找!发动人肉!
有没有人下午在XX敬老院附近见过这个长发帅哥???急急急!祁老板别吓我!
你竟然是gay!!!***!不会是渣男跑路了吧?心疼祁老板!
姐妹们快转发起来!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手机在持续不断的提示音和震动中发烫。他成功了,他掀起了滔天巨浪,可穆寺栩,
你在哪里?你看到这一切了吗?你怕了吗?你……后悔了吗?他攥着滚烫的手机,就在此时,
手机***突然炸响!不是微博提示音,而是尖锐急促的来电***!屏幕上跳动的名字,
赫然是风沐清。祁年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接通,将滚烫的手机贴到耳边。
听筒里立刻传来风沐清中气十足、带着难以压抑的愤怒和焦急的吼声,声音之大,
震得祁年耳膜嗡嗡作响:“祁年!你小子搞什么名堂?!”风沐清的吼声穿透听筒,
带着戏台上练就的穿透力,震得祁年耳膜嗡嗡作响,“微博上那是什么东西?!寻人启事?
你俩吵架了?”“师傅!”祁年猛地打断他,“他不见了!敬老院他没来!电话关机!
微信不回!人间蒸发了!您告诉我,他去哪了?!”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几秒钟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