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知把《红楼梦》往脸上一扣,笔尖还在笔记本上悬着 —— 刚抄到 “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眼皮就重得像灌了铅。
“就眯五分钟。”
她跟自己说。
桌上的台灯暖黄,把砚台里没干的墨晕成一小团黑雾,倒有点像书里写的 “太虚幻境” 牌坊。
迷迷糊糊间,总觉得有竹叶子在耳边扫,沙沙沙,不是窗外的梧桐,是更细、更软的那种,带着点水汽的凉。
猛地睁开眼时,鼻尖先撞上一股香。
不是图书馆的旧书味,是沉水香混着淡淡的药气,缠在头发丝里,挠得人发痒。
沈砚知僵着脖子往下看,手指动了动 —— 不是她那只啃了半年的旧钢笔,是截温润的玉簪,簪头雕着缠枝莲,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激得她打了个哆嗦。
身上的衣服更不对劲,细滑的丝绸裹着胳膊,领口绣的花纹蹭着下巴,低头能看见水绿色的裙摆铺在…… 船板上?
“姑娘醒了?”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来。
沈砚知转头,看见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穿着青布褂子,手里端着个白瓷碗,碗沿冒着热气。
这打扮…… 她猛地攥紧了玉簪,簪子硌得掌心生疼。
不是做梦。
“水……” 她想说话,嗓子却干得像被砂纸磨过,发出来的声音细飘飘的,带着点她自己都陌生的软糯。
小姑娘赶紧把碗递过来,碗底还烫着 “林” 字。
沈砚知喝了两口温水,目光扫过舱内 —— 小几上摆着个旧木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本书,封皮都是蓝布的,边角磨得起毛,却没有她睡前看的那本《红楼梦》。
也是,哪有书能跟着人穿过来的。
“姑娘昨儿就没吃什么,” 小姑娘看着她,眼圈有点红,“要不要再喝点粥?
张妈炖了燕窝的。”
姑娘?
燕窝?
沈砚知的脑子像被重锤砸过,无数碎片涌上来 —— 冷雨敲窗的夜晚,一个老太太摸着她的手叹气,说 “可怜见的”;船舱里摆着的灵位,牌位上的字模糊不清,只知道是 “林公”;还有眼前这小姑娘,叫雪雁,是打小跟在…… 跟在林黛玉身边的。
她穿成了林黛玉?
那个哭哭啼啼,最后把自己哭死的林妹妹?
沈砚知捂住脸,指缝里漏出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手腕上 —— 细得像一折就断,皮肤白得发青,跟她那常年敲键盘、有点晒黑的胳膊完全是两个人的。
她可是能扛着二十斤书爬六楼的中文系猛女,这身子骨,怕不是一阵风就能吹跑?
“我…… 睡了多久?”
她稳住声音,尽量让自己听起来正常点。
心里却在疯狂呐喊:我的论文!
我的校草!
还有图书馆没还的那本《盐铁论》,逾期一天要罚五毛呢!
“两天了。”
雪雁把碗放在小几上,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披风,“船快到荣国府了,姑娘要不要起来梳梳头?
老祖宗打发人来问了好几趟。”
荣国府。
这西个字像块冰,“咚” 地砸进她心里。
沈砚知深吸一口气,掀开被子想站起来,腿一软差点栽下去,幸好雪雁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慢着点,” 雪雁的手很稳,带着点粗粝的暖意,“姑娘这病刚好,可不能再折腾。”
沈砚知借着她的力站稳,扶着舱壁往窗边挪。
撩开窗帘一角,外面的景致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 不是她熟悉的城市街景,是缓缓流淌的河水,岸边栽着成排的柳树,远处隐约能看见灰瓦白墙,飞檐翘角在雾里若隐若现。
真的…… 到了红楼梦的世界。
她摸了***口,贴身的地方有点硌。
掏出来一看,是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她自己的笔迹写着几行字:“绛珠仙草,泪偿神瑛。
若有来生,莫要相思。”
这是她昨晚随手写在便利贴上的,吐槽林黛玉太恋爱脑。
怎么会变成这样?
沈砚知把纸攥成一团,指尖忽然触到个硬东西 —— 是她的钢笔,笔帽上还粘着块没干的墨渍。
“姑娘,怎么了?”
雪雁见她脸色发白,担忧地问。
“没事,” 沈砚知把钢笔塞回袖中,努力挤出个笑,“就是头有点晕,记不太清事儿了。”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总不能说自己是穿来的吧?
雪雁果然没起疑,反而松了口气:“大夫说姑娘是伤心过度,忘了也好,省得烦心。”
她拿起梳子,开始给沈砚知梳头,“老祖宗最疼姑娘了,到了那边,定不会让姑娘受委屈的。”
沈砚知任由她摆弄着头发,脑子里乱糟糟的。
老祖宗?
贾母?
还有那个见了面就说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贾宝玉,那个笑里藏刀的薛宝钗…… 那些书本里的人,就要变成活生生的人,站在她面前了。
她沈砚知,长相普通,扔进人堆里就找不着,唯一的优点就是记性好,把《红楼梦》翻得快烂了。
可这有什么用?
面对那些深宅大院里的弯弯绕绕,她这点小聪明,够看吗?
“对了,” 沈砚知忽然想起什么,抓住雪雁的手,“我爹…… 留下的东西,都带了吗?”
她记得书里说,林黛玉进贾府时,林如海刚去世不久。
雪雁点点头:“都收着呢,姑娘放心。
就是那本《盐铁论》,您要不要再看看?”
沈砚知心里咯噔一下。
《盐铁论》?
她昨晚确实在图书馆借了这本,怎么会跟着她到这儿来?
还被雪雁当成了林如海的遗物?
“先不看了。”
她压下心头的疑惑,“收好吧。”
船忽然慢了下来,外面传来船夫的吆喝声:“荣国府到喽 ——”沈砚知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她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窗帘。
岸边停着几辆马车,黑色的车辕上雕着繁复的花纹,拉车的马打着响鼻,鬃毛梳得油亮。
几个穿着体面的仆妇丫鬟站在车旁,为首的是个穿着青缎袄子的中年妇人,眉眼间带着点精明,正踮着脚往船上看。
“那是周瑞家的,王夫人身边的人。”
雪雁在她耳边轻声说。
沈砚知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远处那座宅院上。
朱红的大门紧闭着,门楼上挂着块匾额,上面的字被雾气挡着看不清,但那股子气派,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 —— 高门大院,深不见底,像一张铺开的网,正等着她钻进去。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钢笔的棱角硌着皮肤,还有那团写着字的纸。
忽然,指尖碰到个硬硬的东西,不是钢笔,也不是纸团。
掏出来一看,是半片砚台,边缘碎了,正是她在图书馆用的那方。
砚台背面,不知何时多了两个字,刻得极浅,像用指甲划的 ——绛珠。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岸上的尘土气。
沈砚知握紧了那半片砚台,手心的汗把碎口的棱角泡得发潮。
荣国府的大门,在她眼前缓缓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