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嶷囚笼九嶷山,天下第一宗的门户所在。曾经这里仙鹤清鸣,祥云缭绕,
求道者如过江之鲫,拜山者络绎不绝,连山门前青砖都被踏得油光水亮,映照着仙家气派。
如今,却只剩下一种声音:沉闷、压抑、带着濒死般的绝望,是无数拳头、身体甚至额头,
一遍遍徒劳撞击着那层无形壁垒的声响。咚…咚…咚…咚……护山大阵——九嶷封天锁神阵,
像一个巨大的、倒扣的琉璃碗,将整座九嶷山脉牢牢罩住。碗壁流光溢彩,符文明灭,
透着坚不可摧的冰冷意志。碗外,是自由的山风和无尽天地;碗内,曾经煊赫的天下第一宗,
成了世上最华丽的囚笼。一群弟子,衣衫褴褛,形容枯槁,聚集在离山门最近的阵法边缘。
他们有的用拳砸,有的用肩撞,更有甚者,额头早已血肉模糊,却仍像不知疼痛的傀儡,
一次次将沾血的皮肉狠狠撞在那无形的墙上。“放我出去!我娘快不行了!
让我见最后一面啊!”一个年轻弟子哭嚎着,声音嘶哑破裂,额头上的血混着泪水,
在透明的壁垒上拉出一道道刺目的红痕。旁边一个稍年长的弟子,眼神空洞,
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撞击的动作,
口中喃喃:“十年了…十年了…山下…不知变成什么样了…”绝望如同瘟疫,
在人群中无声蔓延。有人颓然坐倒在地,
眼神失焦地望着头顶那片虚假的、被阵法扭曲的蓝天,
喃喃道:“他到底要关我们到什么时候?这日子…何时才是个头?”话音未落,
便被一阵更加疯狂、带着哭腔的嘶吼淹没。“守门的!守门的!你出来啊!当年你爹娘没了,
你恨!可我们有什么错?!”“云铮!你这个疯子!魔头!你不得好死!
”咒骂和哭喊汇聚成一股浑浊的声浪,狠狠拍击着阵法光壁,
却只换来一阵更微弱、更徒劳的反震微光。离山门不过十丈之遥,一间青石垒成的简陋门房,
沉默地矗立着。与门外炼狱般的景象相比,这门房里,简直是另一个世界。暖意融融。
一个红泥小炭炉,炉火正旺,舔舐着炉上架着的一口小铜锅。锅里红汤翻滚,
咕嘟咕嘟冒着热烈的气泡,浓烈的辛香混着灵兽肉的鲜味,霸道地充盈着小小的空间,
将门外那些绝望的气息隔绝得干干净净。云铮,就歪在一张褪了色的老旧藤椅里。
他身量很高,窝在藤椅中显得有些委屈,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旧布袍,松松垮垮地裹着,
全无半分天下第一高手的风采。他半眯着眼,神情懒散,一手随意搁在扶手上,
指节修长有力,另一只手,则慢条斯理地从旁边一个粗陶碟子里,
捏起一颗饱满油亮的花生米。“嗤啦——”花生米被精准地丢进滚沸的红汤,溅起几星油花。
云铮看也没看,仿佛那只是某种无意义的消遣。他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眼角挤出点生理性的泪花,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门房内斑驳的墙壁,
掠过墙角堆积的几捆干柴,最后停留在角落一个蒙尘的旧物件上——一把断了弦的旧胡琴。
门外的喧嚣,那一声声泣血的哀求、绝望的咒骂、沉闷的撞击,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
模糊不清地传进来。云铮的耳朵似乎自动过滤掉了那些刺耳的音符,
只留下一种单调的背景噪音,反而更衬得门房内火锅翻滚的“咕嘟”声格外清晰、安逸。
他伸出两根手指,探入铜锅翻滚的红浪中,迅捷如电,
又轻描淡写地夹出一片薄如蝉翼、烫得恰到好处的灵羊肉片。那肉片色泽诱人,边缘微卷,
还挂着几滴滚烫的红油。他吹了吹,然后慢悠悠地送入口中,满足地眯起了眼,喉结滚动,
发出一声模糊的喟叹。“嗯…火候刚好。”那姿态,那神情,
仿佛门外那苦苦挣扎、濒临崩溃的数千同门,不过是戏台上供他佐餐的、一出荒诞的默剧。
2 绝望叩门“云师兄!云师兄!
”一个清亮却带着惶急的声音穿透了门房外沉闷的撞击声和咒骂,显得有些突兀。
云铮正夹起一片烫得卷了边的灵菇,闻言,手腕悬在半空,那滴着红油的菌子颤巍巍的。
他眼皮都没抬,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尾音拖得老长,带着点被扰了清净的不耐烦。
门外站着的是个少年,名叫林小风,新入宗没两年的弟子,
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稚气和风尘仆仆的焦虑。他隔着门房那扇破旧的木门,声音又急又快,
像炒豆子:“云师兄!您行行好!我爹…我爹他快不行了!就等着见我最后一面!
求您开开阵,放我下山吧!半日…不!一个时辰!我见完爹,立刻回来!求您了!
”少年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充满了绝望的恳求,每一个字都敲在人心上。门房里,
只有铜锅里红汤翻滚的“咕嘟”声回应着他。云铮终于把那片灵菇送进了嘴里,
慢条斯理地嚼着,感受着那脆嫩弹牙的口感和麻辣鲜香在舌尖爆开。他咂了咂嘴,
似乎对味道很满意,这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透过门板,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像在谈论天气:“规矩就是规矩。”五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五根冰冷的钢钉,
瞬间将那少年所有的希望和哀求死死钉在了绝望的泥沼里。林小风像是被这五个字噎住了,
猛地一窒。随即,一股巨大的悲愤和难以置信冲垮了他。他“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
膝盖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额头紧接着狠狠磕下,一下,又一下,再一下!
沉闷的撞击声清晰地传入门房。“云师兄!求您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啊!
我爹他…他等不起了!求您发发慈悲!我给您磕头了!磕头了!”少年带着哭腔的嘶喊,
伴随着额头撞击石板的“咚咚”声,一下下,敲打着空气。门房内,云铮微微侧了侧头,
目光似乎透过那扇薄薄的门板,落在那不断磕头的少年身上。
他那双总是半眯着、显得有些玩世不恭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
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瞬间又沉入死寂的黑暗。
他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某种无形的东西。然后,他伸出手,
从粗陶碟子里又捻起一颗圆滚滚的花生米,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粗糙的表面,
眼神却飘向了门房角落里那把断了弦、积满灰尘的旧胡琴。那“咚咚”的磕头声,
固执地钻进耳朵,和记忆深处某个同样绝望的雪夜里的声音,奇异地重叠在了一起。冷。
刺骨的冷,仿佛连骨髓都要冻僵。那年的雪下得特别大,鹅毛般的雪片密密匝匝地砸下来,
覆盖了九嶷山的每一寸石阶,天地间一片死寂的惨白。少年云铮跪在山门前,
膝盖早已被冻得失去知觉,深深陷在冰冷的积雪里。
他身上单薄的棉袍根本抵不住这彻骨的严寒,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
每一次呼吸都带出一大团白汽,瞬间又被寒风撕碎。他面前紧闭的巨大山门,
在风雪中沉默矗立,宛如一座冰冷的、拒绝一切的神祇雕像。
他双手死死抠着身下冻硬的积雪,指甲缝里塞满了泥污和冰碴,额头一次又一次,
狠狠砸在覆盖着薄冰的青石板上。每一次撞击都沉闷而清晰,
在风雪呼啸的间隙里固执地回荡着。“砰!”额头剧痛,眼前金星乱冒。“砰!
”温热的液体顺着眉骨流下,在冰冷的皮肤上蜿蜒,瞬间又被冻成暗红的冰痕。“砰!
”……他不知道自己磕了多少下,只知道每一次抬头,视线都被额上淌下的血模糊。
“守门师叔!求您开恩!放弟子下山!”少年嘶哑的哭喊被狂风吹得支离破碎,带着血沫,
“弟子爹娘病危!求您了!就开一次门!让我见爹娘最后一面!求您了!
”声音在空旷的山门前显得如此微弱,瞬间就被风雪吞噬。山门侧,那间小小的门房里,
橘黄色的灯光透出窗棂,在雪地上投下一小块暖融融的光斑。窗纸上,
清晰地映出一个端坐的人影轮廓。那人影身前,摆着一个小巧的红泥火炉,炉火正旺。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优雅地拎起炉上的小铜壶,将滚水缓缓注入一个紫砂茶壶。
水汽氤氲而上,模糊了窗纸上的人影。茶香,一丝极淡、极雅的茶香,
竟顽强地穿透了风雪和紧闭的门窗,若有若无地飘到了少年云铮的鼻端。那缕清幽的茶香,
与此刻门房内霸道浓烈的火锅辛辣气息,如同冰与火的两个极端,在云铮的记忆里狠狠碰撞!
门房内,云铮捻着花生米的手指猛地收紧!坚硬的壳在他指间发出细微的“咔”声。
他眼底那最后一丝微澜彻底消失,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寒潭。门外的磕头声还在继续,
一下,又一下,固执地敲打着。“云师兄!规矩是死的啊!
求您……”林小风的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砰!”一声格外沉重的闷响,
似乎磕头的人终于力竭,额头重重抵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只剩下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云铮缓缓松开手指,
那颗被捏得微微变形的花生米掉落在粗陶碟子里,发出一声轻响。他抬起眼,目光不再看门,
也不再看角落的胡琴,而是投向窗外那片被阵法扭曲的天空,眼神空茫,
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时空,看到了风雪中那个磕头磕到鲜血淋漓的少年,
看到了那扇紧闭的、映着煮茶人影的山门。他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吐出无声的几个字,
像是在咀嚼,又像是在确认某个早已融入骨髓的冰冷信条:‘规矩就是规矩。
’门外的风雪和门外的哀求,在这一刻,诡异地融为一体,凝固成了他眼中万年不化的寒冰。
那扇隔绝了生死的山门,终究没有为他打开。当他最终拖着冻僵麻木、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
踉跄着奔回山下那个早已破败冰冷的家时,看到的,只有灵堂上两具冰冷的薄棺,
和棺盖上那两盏幽幽摇曳、仿佛在无声嘲弄的长明灯。邻居大娘红肿着眼睛,
塞给他一个早已冷透、硬得像石头一样的粗面饼子,
着山道那头…手里死死攥着这个…说是…说是给你留的…路上吃的…”他接过那冰冷的饼子,
粗糙的触感硌着掌心。饼子散发着一种混合了汗水、绝望和死亡气息的冰冷味道。
他低头看着,没有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灵魂已经被那场风雪彻底冻毙、抽离。
只有握着饼子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可怕的青白色,微微颤抖着,
像是濒死的蝴蝶最后的振翅。那冰冷的触感和绝望的气息,如同附骨之疽,
瞬间从记忆深处刺入现实!门房内,云铮搁在藤椅扶手上的左手猛地痉挛般握紧!
青筋在手背上瞬间贲起,如同扭曲的蚯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