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像小刀子,顺着沈青崖枯草似的头发往下淌,糊了满脸。
她蜷在草垛最深处,烂稻草的霉味和牲口粪便的酸臭钻进鼻孔,她却连个喷嚏都不敢打,死死咬住下唇,牙齿磕在骨头上,咯咯作响。
一声闷雷响过,闪电照亮了雨夜漆黑的天空,也照亮了草垛缝隙中沈青崖那带着血迹的眼睛。
外面,不是雨声。
是刀刃剁进肉里的闷响,噗嗤,噗嗤。
还有喉咙被割断时那种漏风似的“嗬…嗬…”声。
几丈开外,那个白天还温和地摸过她头顶,递给她半碗稀粥、救了她小命的清瘦男人——督查御史沈大人,此刻已经倒在泥水里。
他青色的官袍早就被撕扯得不成样子,又被血和泥浆浸透,变成一种肮脏的、绝望的颜色。
三个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双凶悍目光光的壮汉,围着他,手里的钢刀还在往下滴血。
一刀,又一刀,机械地砍下去。沈大人最初还抽搐几下,后来,连那点微弱的动静都没了。
沈青崖胃里翻江倒海,喉咙里堵着腥甜的铁锈味。
脑子里嗡嗡的,乱糟糟的碎片在冲撞:震耳欲聋的轰鸣,铺天盖地的黄褐色浊浪和爹娘在浪头里一闪就没了的手,沈大人递过稀粥时那双疲惫却带着暖意的眼睛……她是谁?
混乱的记忆在脑子里搅动,疼得她想尖叫。但草垛外那血腥的屠宰场,死死拽着她,让她无法沉入那片混沌。
一种刻在骨头缝里的本能,让她压低了呼吸,胸膛几乎不再起伏——这动作如此熟悉,仿佛做过千百遍。
“搜!一个活口都不能留!信!找到那些信!”
一个嘶哑的声音在雨幕里低吼,压过了雨声,带着不容置疑的残忍。
脚步声杂乱地逼近。草垛猛地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簌簌掉下更多湿透的烂草。
沈青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瞳孔紧缩。
一个黑影踉跄着扑倒在草垛边,离她的藏身之处不足三尺,是村里的哑巴刘老头!他怀里死死抱着一个油布包,胸口被豁开一道巨大的口子,肠子都隐约可见。
血汩汩往外冒,混着雨水,染红了他身下的一大片泥地。
刘老头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里面全是濒死的恐惧和一种豁出去的疯狂。他看到了草垛缝隙里那双惊恐的眼睛!
追兵沉重的脚步声就在几步之外。
没有时间了!
刘老头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嗬嗬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个沾满他温热粘稠血液的油布包,猛地塞进了草垛缝隙!干枯的手指甚至碰到了沈青崖的脸颊。
“信…逃…告…”
三个破碎的音节,从他嘴里艰难地挤出,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子。
下一秒!
寒光一闪!
噗嗤!
一把钢刀从刘老头的后心狠狠捅入,刀尖透出前胸,带出一蓬血雾。刘老头身体猛地一挺,眼睛死死瞪着草垛缝隙里的沈青崖,然后彻底软了下去,倒在自己的血泊里,不动了。
那染血的刀尖,距离沈青崖的鼻子,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湿透的烂稻草。
“呸!老东西!”
持刀的蒙面人啐了一口,用脚踢了踢刘老头的尸体,确认死透。他弯下腰,粗暴地在刘老头身上摸索,又撕开那破旧的衣襟翻找。
“妈的,没有!” 他骂骂咧咧地直起身,环顾四周。
雨水冲刷着地上的血水,浓重的血腥味在雨夜里弥漫。
草垛缝隙里,沈青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掐进脸颊的肉里,才压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
油布包冰冷又黏腻,带着浓重的血腥气,被她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最后一块救命的浮木。
“头儿!李狗官身上没有!”
“祠堂那边烧干净了,没发现信!”
“村子里翻遍了,带气儿的都宰了,没找到!”
几个蒙面人聚拢到沈大人的尸体旁,向那个领头的嘶哑声音汇报。雨水冲刷着他们的刀刃,血水顺着刀槽流下。
“五十封…他娘的五十封一模一样的信!”
嘶哑声音烦躁地低吼,“肯定还有漏网之鱼!给我仔细搜!每一寸地皮都给我翻过来!特别是小孩和老头老太!信,必须一封不少地找回来!活口,一个都不能留!”
为首之人的命令,传进沈青崖的耳朵。她抱着油布包,小小的身体在烂草堆里抖得如同秋风里的枯叶。
草垛外,火光晃动,脚步声在泥泞里拖沓,刀刃划过墙壁和草垛的刺啦声,近在咫尺。
死亡的气息,浓烈地包裹着她这个十岁的身体。
她闭上眼,不是恐惧,是绝望的黑暗。脑海里却猛地炸开一个片段:滔天的黄褐色浊浪,爹娘的手在浑浊的浪头里消失,…然后,一只干燥有力的手抓住了她几乎沉没的手腕!
是沈大人!他把她从泥水里拖出来,脱下自己半湿的外袍裹住她瑟瑟发抖的小身子,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孩子,别怕…活着,就有希望…”
活着…希望…
沈青崖猛地睁开眼!
那双刚才还盛满绝望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又有什么更坚硬的东西在瞬间凝结!像冰层下的火,骤然点燃!
不能死!
她这条命,是爹娘用命换来的,是沈大人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是哑巴刘老头用最后一口血送出来的!
五十个人…四十九个已经躺在了冰冷的雨夜里…
她必须活下来!
怀里那封被血浸透的信,是沈大人用自己的白色中衣撕下来的布条写的***,是沈大人和四十九条人命的魂魄,是南省无数冤魂无声的嘶吼!
牙齿深深陷进下唇,尝到了自己的血腥味。
沈青崖不再颤抖。
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狼崽,所有的恐惧被一股更原始的、更狠戾的情绪压了下去。
屏住呼吸,将自己更深地埋进腐烂的草堆深处,耳朵捕捉着外面每一丝风吹草动。
活下去!把这封信送出去!
用尽一切办法,活下去!
雨,还在下。
血水在泥泞里无声地蔓延。
那封沾着温热血迹的油布包,被沈青崖死死按在心口,几乎要嵌进骨头里。她用尽全身力气,在灵魂深处无声地嘶喊,每一个字都带着血和恨的烙印:
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