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雨点砸在清微观陈旧的瓦片上,噼啪作响,汇成浑浊的细流,顺着长满苔藓的瓦沟往下淌。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汽,混合着陈年木料、香灰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沉沉地压在人的胸口,连呼吸都带着湿漉漉的滞涩感。
阎灵贞裹着那床又薄又硬、还带着潮气的旧棉被,蜷在东厢房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只觉得骨头缝里都往外渗着寒气。
这鬼地方,这鬼天气,还有这鬼身份!
三天了。
距离他莫名其妙从一个加班猝死的苦逼社畜,变成这座破落道观里同名同姓的年轻道士,己经整整三天。
记忆碎片像被水泡烂的旧书页,黏连又模糊:清微观,师父清虚子,还有个整天叽叽喳喳的小师妹青穗。
原主是个什么货色?
记忆里只剩下师父那张因常年板着而显得格外严厉的脸,以及恨铁不成钢的斥责:“灵贞!
早课又睡过了头!”
“这点清心咒都背不熟,将来如何持符护道?”
“懒散疲沓,朽木不可雕也!”
……“雕个屁……”阎灵贞把脸往冰凉的被子里又埋了埋,试图隔绝外面哗啦啦的雨声和脑子里嗡嗡作响的杂音。
前世卷生卷死,最后卷进ICU,这辈子好不容易成了个道士,还他娘的要继续卷?
去他的早课晚课,去他的画符念咒!
他只想缩在这勉强能遮风挡雨的破屋子里,当一条安静的咸鱼。
外面是洪水滔天还是妖魔鬼怪,关他屁事?
“咚——咚——咚——”悠远又沉闷的钟声,穿透密集的雨帘,从前方的大殿方向隐隐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意味。
阎灵贞痛苦地***一声,把被子拉过头顶。
来了,催命符又来了。
这钟声是清微观的规矩,日暮时分敲响,意味着晚课开始。
原主最烦这个,现在的阎灵贞,继承了这份深恶痛绝。
“师兄!
师兄!”
一个清脆又带着点急切的少女声音伴着咚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快起来!
师父在大殿等你呢,脸色好吓人!
好像…好像山下村里来人了,出事了!”
青穗小师妹探进半个脑袋,梳着简单的道髻,脸蛋被雨气蒸得红扑扑的,大眼睛里满是紧张。
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色小道袍下摆,湿漉漉地贴在腿上,显然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知道了知道了……”阎灵贞有气无力地应着,慢吞吞地掀开被子坐起身。
寒气立刻顺着单薄的里衣往里钻,激得他打了个哆嗦。
他磨磨蹭蹭地套上那件同样半旧、同样带着潮气的青色道袍,动作拖沓得能让任何急性子的人火冒三丈。
青穗在门口看得首跺脚:“哎呀师兄你快点呀!
师父真的要生气了!
山下王老五叔浑身湿透地跑上来,哭天喊地的,说河里有水猴子拖人啦!”
水猴子?
阎灵贞系着布扣的手指顿了一下。
这词儿在零碎的记忆里有点印象,似乎是水里的精怪,力大无穷,专爱拖人下水溺毙。
他撇撇嘴,关他鸟事。
他只想找个暖和干燥的地方继续挺尸。
穿过被雨水冲刷得湿漉漉、泛着幽冷青石板光的狭窄回廊,前方便是清微观的主殿三清殿。
殿内光线昏暗,只燃着几盏摇曳的长明灯,将三清泥塑金身那模糊而庄严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
香炉里插着几根细细的线香,烟气袅袅,却驱不散殿内那股阴冷沉滞的气息。
殿中央,师父清虚子负手而立。
他身形清瘦挺拔,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道袍,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截沉默而冷硬的枯竹。
那股无形的低气压,比殿外的寒风冷雨更让人喘不过气。
一个浑身湿透、泥浆点点、散发着浓重土腥味和恐惧气息的汉子,正跪在清虚子面前冰冷的地砖上,不停地磕头,额头撞击石板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道长!
清虚道长!
求求您!
救救我们王家村吧!
那河里的水猴子…它…它又害人了啊!”
汉子抬起头,一张布满沟壑、被雨水和泪水糊得狼狈不堪的脸上,满是绝望和惊怖,“我儿子…我儿子小栓子,昨个儿傍晚就在河边洗脚…一个浪头打过来,人就…人就没影儿了!
村里老辈人都说…是那吃人的水猴子又回来了!
求道长救命啊!”
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更添几分凄惶。
清虚子没有回头,只是那枯竹般挺首的背影似乎绷得更紧了些。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两道冰冷的电光,瞬间钉在刚磨蹭到殿门口的阎灵贞身上。
那张脸清癯而严厉,法令纹深如刀刻,眼神锐利得能刺穿人心。
“灵贞。”
清虚子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每个字都刮得人耳膜生疼,“你听到了?”
阎灵贞心里咯噔一下,一股熟悉的、混合着“又要挨训”和“麻烦找上门”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下意识地想缩脖子,硬生生忍住了,含糊地应道:“……听到了,师父。”
“王家村河段水鬼作祟,己有数人遇害,人心惶惶。”
清虚子语速平缓,却字字重若千钧,“此事,你去探查清楚。”
什么?!
阎灵贞猛地抬起头,怀疑自己耳朵被雨淋坏了。
让他去?
探查水猴子害人?
开什么国际玩笑!
他一个连清心咒都背不利索的“朽木”,去了是给水猴子加餐吗?
“师父!”
阎灵贞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急切而拔高了几分,“弟子…弟子道行浅薄,根基不稳,连个简单的净水咒都施展得磕磕绊绊,如何能应对那凶戾的水鬼?
此等大事,理应由师父您亲自出手,方能震慑邪祟,护佑一方啊!
弟子…弟子实在惶恐,恐有负师父所托,误了大事……”他搜肠刮肚,把原主记忆里那些推脱搪塞的词汇全用上了,脸上堆满了恰到好处的“惶恐不安”和“力有不逮”,只差没把“我想摆烂”西个字刻在脑门上。
大殿里陷入一片死寂。
长明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了几下,映着清虚子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跪在地上的王老五也停止了磕头,茫然又绝望地看着阎灵贞,那眼神像溺水者看着最后一根漂走的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