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村子在高原上颇有些传奇色彩,被尊为古代格萨尔王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兵器库”。
传说固然缥缈,但村里男丁们世代相传、叮当作响的金属锻造手艺,却是实打实的硬通货。
尤其那寒光凛凛、纹饰繁复的藏刀,更是他们的金字招牌。
村里老人捻着念珠,半眯着眼,常带着一种“我祖上阔过”的矜持,向偶尔闯入的旅人兜售那套陈年故事:仿佛格萨尔王当年在雪域高原上叱咤风云、锄暴安良的丰功伟业,全仗着河坡村这源源不断、保质保量的“军工后勤”。
仿佛那些刀枪剑戟,才是成就英雄史诗的真正主角,而格萨尔王本人,倒像个只负责挥舞它们的、力气大点的“产品代言人”。
扎西更登,便是这“兵器库”传人里拔了尖的后生。
刚二十岁出头,身量却己长得如同高原上迎风矗立的玛尼堆,又粗又壮。
往那光秃秃的山梁子上一站,活脱脱一尊会喘气的铁塔,自带一股子不怒自威的压迫感,连呼啸而过的寒风,似乎都得绕着他走,生怕撞折了腰。
然而,造物主的心思,有时就像顽童捏泥巴,总爱搞点恶作剧。
这尊“铁塔”里住着的灵魂,却与那副孔武有力的皮囊南辕北辙。
扎西更登生性腼腆得像个大姑娘,平日里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最爱的便是缩在自家那烟火缭绕、锤声叮当的锻造作坊里,跟那些烧红的铁块、冰冷的模具较劲。
他研究起锻造技艺来,那股子专注劲儿,仿佛不是在打铁,而是在跟铁块进行一场关乎宇宙奥秘的、无声的哲学辩论。
正因为这份近乎孤僻的沉浸,他的手艺在河坡村一众叮叮当当的匠人中,硬是拔出了头筹,让那些胡子花白、经验老到的叔伯们,也不得不刮目相看——虽然他们嘴上可能还嘟囔着“这小子,闷葫芦一个,就知道瞎鼓捣”。
这几日,高原的天气像极了一个喜怒无常、更年期提前的妇人。
原本秋高气爽、天蓝得像块刚擦过的玻璃的好日子,说翻脸就翻脸。
一股子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的寒潮,裹挟着鹅毛大雪,蛮横地封死了出山的道路。
村民们猝不及防,乱成了一锅刚煮沸的酥油茶,纷纷忙着把牛羊赶进圈,用牦牛毛毡和木头加固被风雪撕扯得吱呀作响的屋帐,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被老天爷戏耍后的、手忙脚乱的狼狈。
“哎呀!”
一声短促而惊慌的呼喊,像颗小石子投入这混乱的池塘。
坡道上,一台满载着过冬草料的木轮推车,大概是被冻僵了手脚的老阿爸一时失手,竟挣脱了掌控,像个醉汉般摇摇晃晃地顺着陡坡溜滑下来。
推车的老者跌坐在地,眼睁睁看着那失控的“草料山”加速下冲,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绝望,仿佛看着自家过冬的口粮正奔向毁灭,连带他最后一点力气也被抽干了。
坡道下方,几个背着沉重背篓、像小牦牛般喘着粗气的小娃子,正铆足了劲儿顶着刀子似的寒风往上爬。
他们的小脸冻得通红,鼻头挂着亮晶晶的冰凌,全部的注意力都用在对抗脚下的滑溜和背上的重量上,浑然不觉头顶正有一场“草料山崩”呼啸而来。
那古老的木轮,起初还只是“吱吱呀呀”地***,如同老朽的关节在抱怨,但随着速度飙升,这***迅速变成了低沉而骇人的“嗡嗡”呼啸,仿佛一群愤怒的野蜂在疯狂振翅。
终于,这催命符般的声音钻进了小娃子们的耳朵。
他们茫然地抬头,瞳孔瞬间被那泰山压顶般的黑影填满。
恐惧如同冰冷的雪水,瞬间浇透了他们小小的身体。
腿肚子转筋,脚底板像被钉在了冰冷的坡道上。
其中一个身形格外瘦小的娃子,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景象吓得魂飞魄散,只觉裤裆里一热,一股带着体温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棉裤管蜿蜒而下,在冰冷的雪地上洇开一小片冒着微弱热气的、不成形状的“地图”。
这生理性的溃败,无声地宣告着精神防线的彻底崩塌。
远处几个眼尖的村民瞥见这惊魂一幕,嗓子眼儿都提到了舌根,声嘶力竭地呼喊起来:“躲开!
快躲开啊!”
声音在寒风中显得那么单薄无力。
然而坡下那几个小娃子,双腿早己背叛了大脑的指令,软得像煮过了头的面条,哪里还能挪动分毫?
呼喊的村民们心知肚明鞭长莫及,只能徒劳地瞪圆了双眼,眼睁睁看着那失控的“死神推车”朝着那几个僵硬的、小小的身影碾压过去,空气中仿佛己经能嗅到惨剧的血腥味。
就在这千钧一发、连时间都似乎凝固成冰的时刻!
一道魁梧的黑影,如同从冻土里猛然拔地而起的山岩,带着一股子决绝的狠劲,斜刺里冲向那咆哮的推车!
动作快得只在人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没人看清他用了什么法子——或许是他常年锻造练就的、对角度和力道的精准首觉,或许是情急之下摸到的半截硬木?
只见他弓步沉腰,将手中之物(或仅仅是手臂?
)朝着那疯狂滚动的车轮下方某个刁钻的位置,猛地一撬、一别!
“嘭!”
一声沉闷得如同重锤砸在湿牛皮上的巨响炸开!
那沉重的、载满草料的独轮推车,竟像被施了定身法,又像是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拍了一巴掌,车轮猛地向上弹跳起来!
整个车身瞬间失去了平衡,在巨大的惯性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哗啦啦”巨响,如同醉汉撒泼般,歪歪扭扭地一头栽进了路旁的积雪坡地里。
最终,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木轮,悬在半空,依旧不甘心地、徒劳地“吱吱呀呀”空转着,像是对这突如其来的“停车”充满了困惑和愤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