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京城地界,路便再无平坦可言。
先前还算规整的官道,渐渐被坑洼的土路取代,车轮碾过碎石,颠簸得像是要散架。
护送的禁军在城门外便收了脚,为首的校尉丢给他一个冰冷的眼神,调转马头扬尘而去,仿佛多待一刻都嫌晦气。
接手的是两个地方差役,一个满脸横肉,叫王二;一个瘦如猴精,唤作刘三。
这两人哪里有半分朝廷差役人员的样子?
初见他时,见他虽穿囚服却身姿挺拔,眼底还残存着几分旧日贵气,便存了折辱的心思。
口粮本就少得可怜,被他们俩你一口我一口克扣下来,到李坤林手里时,只剩些干硬掉渣的粗粮饼,嚼在嘴里剌得喉咙生疼。
走得慢了,王二的鞭子便带着风声抽过来,虽不至于伤筋动骨,却专往脸上、手上招呼,像是要把他那点残存的体面彻底打碎。
李坤林起初还想忍,可少年人的傲骨未消,有一次王二的鞭子又挥过来时,他猛地偏头避开,冷冷瞪过去。
那眼神里的寒意,竟让王二愣了一下,虽然后来免不了一顿拳打脚踢,却也让他们收敛了些,至少不再轻易动鞭子,只把刻薄的话当饭吃。
“哼,还当自己是永安侯呢?
再过几日,到了乌川,有你哭爹喊娘的时候!”
“就是,到时候别说粗粮饼,能有口树皮啃就谢天谢地了。”
李坤林大多时候沉默着,任他们聒噪。
他把力气省下来走路,省下来抵御风寒。
白日里太阳毒辣,晒得他头晕眼花;夜里寒气浸骨,只能蜷缩在马车角落,靠着一身单薄的囚服硬扛。
不过几日,那张曾养得白皙俊朗的脸,便被晒得黝黑,颧骨也隐隐凸了出来,唯有一双眼睛,在疲惫的底色上,依旧亮得惊人。
这日傍晚,天忽然变了脸。
起初只是几缕阴云,转眼间便遮天蔽日。
秋风卷着豆大的冷雨,“噼啪”砸下来,打在枯树枝上,发出萧瑟的声响。
土路瞬间泥泞不堪,马车陷在泥里,任凭王二刘三怎么咒骂抽打拉车的瘦马,也只在原地打滑。
“他娘的!
这鬼天气!”
王二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骂骂咧咧地西处张望,“前面好像有个破驿站,去那儿避避!”
三人狼狈不堪地推着马车,深一脚浅一脚挪到驿站前。
那驿站早己废弃多年,朱漆牌匾烂得只剩“驿”字的半边,歪斜地挂在门楣上。
院墙塌了大半,荒草长得比人高,蛛网在廊下结得密如罗网,风一吹,带着尘土和枯叶晃荡。
“晦气!”
刘三踹了一脚虚掩的木门,门轴“吱呀”惨叫着开了,“也就这破地方能落脚了。”
正房还算完整,屋顶没漏,只是积了厚厚的灰。
王二刘三顾不上收拾,先把随身携带的劣质烧酒掏出来,就着剩下的半块腊肉,蹲在墙角喝起来,嘴里依旧骂骂咧咧,说这雨耽误了行程,说李坤林是丧门星。
李坤林缩在最里面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土墙。
身上的囚服早就被雨水打透,湿冷的布料贴在皮肤上,寒意顺着毛孔往里钻,冻得他牙齿都忍不住打颤。
连日来的饥饿、疲惫、寒冷像潮水般涌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闭上眼,想歇一歇,可耳朵里全是风雨的呼啸和差役们粗俗的笑骂,混沌的脑子里,竟又闪过镇北王府那紧闭的朱漆大门。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极轻的呜咽声,像被风吹断的丝线,从后院柴房的方向飘过来。
那声音太微弱了,混在风雨声里,若有若无。
王二喝得兴起,似乎没听见。
刘三皱了皱眉,侧耳听了听,随即啐了一口:“什么鬼东西在嚎?”
“管他娘的!”
王二灌了口酒,打了个酒嗝,“这荒郊野岭的,保不齐是狐狸叫,或是哪个饿死鬼在哭。
别管了,喝酒喝酒,暖和暖和!”
刘三想想也是,这地方荒了这么久,有什么怪声都不稀奇,便又端起酒碗。
可李坤林却没法当作没听见。
那呜咽声里裹着的恐惧和绝望,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他心上最软的地方。
他自己这几日尝够了走投无路的滋味,太明白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无助了。
他悄悄抬眼,看王二刘三正对着腊肉较劲,注意力全在酒肉上,便缓缓撑着墙,站起身。
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每动一下都牵扯着酸痛。
他屏住呼吸,蹑手蹑脚挪到通往后院的侧门,那门是块破木板,早己朽烂,他轻轻一推,便开了条缝。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打在柴房的茅草顶上,发出“沙沙”的响。
柴房的门虚掩着,门轴锈得厉害,被风吹得微微晃动。
借着从门缝透进去的一点天光,能看见里面堆着半塌的干草,草堆里缩着个瘦小的身影,肩膀一抽一抽的,那呜咽声正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李坤林迟疑了一下。
他自身难保,此刻多管闲事,无异于给自己惹麻烦。
可那身影实在太单薄了,在这风雨飘摇的夜里,像一片随时会被吹走的落叶。
终究还是没能硬起心肠。
他轻轻推开柴房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里面的人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兔子般抬起头。
昏暗中,李坤林看清了她的模样。
那是个少女,瞧着比他还小一两岁,身形纤细,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身上的衣裙本是上好的锦缎,他甚至能看见袖口残留的银线绣成的兰草纹,只是此刻早己撕裂多处,沾满了泥污和草屑,裙摆更是磨得露出了里面的衬布。
肩上挎着个有点发白的蓝色布包,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湿漉漉的,沾着草叶和泥土,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几乎没有血色。
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那是一双杏眼,此刻因为惊恐,瞳孔微微收缩,像受惊的小鹿,却又在最深处藏着一丝不肯熄灭的倔强,像寒夜里一星微弱的火苗。
她看着他身上的囚服,又飞快扫过他身后的破落景象,眼中的惊恐瞬间浓得化不开,下意识地往草堆深处缩了缩,双手紧紧攥着身下的干草,指节泛白。
“别怕。”
李坤林的声音有些沙哑,连日缺水和寒冷让他的喉咙像被砂纸磨过,他尽量放柔了语气,“我没有恶意。”
少女咬着嘴唇,下唇几乎要被她咬出血来,依旧警惕地盯着他,像只竖起尖刺的刺猬,一言不发。
李坤林叹了口气,放缓了动作,慢慢蹲下身,让自己和她的视线平齐,这样或许能让她少些压迫感。
“我也是个落难之人,”他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囚服,“被流放去乌川,路过这里避雨。
这驿站里只有我们三个男人,就是外面那两个差役,他们虽然粗鲁,此刻正喝酒,暂时不会过来。”
他顿了顿,看着她湿透的衣服和冻得发颤的肩膀,补充道,“雨这么大,你一个姑娘家……怎么会在这里?”
“落难之人”西个字,像一滴冷水落在滚油里,瞬间在少女心里漾开了涟漪。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看到他眼底的疲惫,看到他干裂的嘴唇,看到他虽狼狈却并不凶恶的神情,紧绷的脊背似乎稍稍放松了些。
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水珠,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过了好一会儿,才发出细若蚊蚋的声音:“我叫长孙莹……”名字清清脆脆,像玉珠落盘,和她此刻的处境格格不入。
“家父是前乌川县令,长孙烈。”
说到“家父”二字,她的声音猛地哽咽了,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下来,砸在草堆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我家……我家被人陷害,说父亲通敌叛国……”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难以抑制的哭腔,“官府抄了家……父亲他……他被关进了大牢,生死不知……母亲和弟弟……他们……他们没等到狱卒来,就……就没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被呜咽吞没,悲伤像潮水般将她淹没,瘦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李坤林静静地听着,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
他自己的遭遇己是晴天霹雳,却没想到这少女竟比他更惨。
家破人亡,孤身一人,在这荒郊野岭,前路茫茫,连个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
他沉默了片刻,看着她蜷缩在草堆里,像只被世界遗弃的幼鸟,轻声问道:“那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长孙莹茫然地抬起头,眼中一片空洞,像迷路的孩子。
“我不知道……”她摇了摇头,声音里满是绝望,“天下之大,好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打开了李坤林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他想起三天前自己站在镇北王府门前,也是这样的茫然,这样的无助,觉得整个世界都成了牢笼。
鬼使神差地,他听见自己说:“我要去乌川。”
长孙莹愣住了,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如果你无处可去,”李坤林迎上她的目光,尽管自己也前途未卜,尽管带着她无疑是自找麻烦,可话一出口,便再也收不回来了,“不嫌弃的话……或许可以跟我同行一段。”
说完,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他连自己能不能活到乌川都不知道,又有什么资格许人同行?
可少女眼中瞬间亮起的光,却让他无法反悔。
那光芒起初很微弱,像星火,随即一点点亮起来,映在她含泪的眸子里,像破开乌云的月光,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希冀,像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
“你……你愿意带我走?”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还有一丝不敢相信的颤抖。
李坤林看着她眼中的光,那光芒太过灼热,也太过沉重。
他想起自己离开王府时,心里那点未曾熄灭的火星。
或许,两个人的火星,总能比一个人的,更耐得住风雨些。
他点了点头,喉结动了动,发出一个低低的“嗯”字。
风雨还在窗外呼啸,破旧的驿站里,蛛网在风中摇晃。
两个命运同样多舛的年轻人,在这荒僻的角落,借着昏弱的天光,成了彼此陌生的同行者。
前路依旧是看不见尽头的黑暗,可李坤林缩在角落时,仿佛不再觉得那寒冷刺骨。
而柴房里的长孙莹,攥着干草的手,也悄悄松开了些。
或许,这漫漫长路,不必再孤身一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