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柜幽蓝的指示灯“滴”一声熄灭，厨房里最后一点人造光亮也消失了。夏然站在水槽边，指尖残留着洗洁精滑腻的触感，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百叶窗，在她疲惫的脸上投下道道明暗不定的影子。玄关处传来钥匙插进锁孔、金属咬合的轻微声响，紧接着是门轴转动干涩的吱呀。
她下意识地擦了擦手，围裙柔软的棉布吸干了水汽，迈步迎出去。
一股裹挟着深秋寒气的风随着推开的门先一步涌入。陈浩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带着一身室外的冰凉，他脱下那件挺括的深色外套，习惯性地张开手臂，将夏然连同那件外套一起裹进怀里。拥抱短暂而敷衍，夏然的脸颊蹭过他微凉的西装面料，一股陌生的、极其甜腻浓郁的香水味，像一条冰冷滑腻的蛇，猛地钻进她的鼻腔，强势地盖过了她身上残留的淡淡洗洁精柠檬香，以及她自己用了三年、早已习惯的清冽白茶气息。
香水味浓烈得让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累得骨头都散了。”然陈浩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不仅仅是身体的劳累，更像是一种精神被抽干的虚脱。他松开她，动作有些粗鲁地扯松了勒紧的领带，随手将沉甸甸的公文包扔在米白色的布艺沙发上，发出“噗”的一声闷响。他开在社区拐角的那家“万家福”五金超市，这个月业绩报表惨不忍睹，最近几天总在饭桌上念叨着要拓展业务，寻找新货源。他的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眼神空洞地扫过客厅，甚至没像往常一样问一句小宝睡了没。
夏然的目光却像被钉住，死死锁在他刚刚解开领口的白衬衫上。就在那挺括的、熨烫得一丝不苟的纯白领口内侧，赫然蹭着一小片暧昧的玫瑰红色！
不是污渍，是口红印。形状清晰，颜色饱满刺眼，像一道刚刚划开的伤口。
她的指尖在柔软的围裙布料上猛地收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在那浅蓝色的布料上掐出几道扭曲的、发白的凹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心脏在胸腔里沉沉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酸涩的痛楚。她抬起头，声音绷得紧紧的，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弦：“跟谁一起去的？”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他的眼睛。
陈浩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视线飞快地扫过她的脸，那眼神里有瞬间的慌乱，随即被一种更深的、混杂着厌倦和某种难以言喻痛苦的灰暗覆盖。让他像被烫到般迅速移开目光，投向空无一物的墙壁。“还能有谁，”他语气随意，甚至带上一点不耐烦，“王哥他们几个老伙计呗，你又不是不认识。”他不再看她，径直侧身从她旁边挤过，目标明确地走向浴室，“一身灰，黏糊糊的难受死了，我先洗澡了。”他的背影透着一股沉重的、仿佛随时会垮掉的颓丧。
浴室的门“咔嗒”一声关上，隔绝了他的身影。紧接着，莲蓬头强劲的水流声哗啦啦地响起，水珠砸在瓷砖上的声音密集而空洞，在骤然安静的客厅里无限放大，敲打着夏然的耳膜。
那水声像鼓点，催动着某种尖锐的恐慌和破釜沉舟的勇气。夏然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力量，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却没能平息那股灼烧的焦躁。她几步跨到沙发前，目标明确地拿起那个被他随意丢弃的深棕色公文包。皮质表面还带着室外的寒气，摸上去有些硌手。她拉开拉链，动作迅捷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手指直接探向内侧一个不起眼的薄薄夹层。
指尖触到了纸张的边角。她用力一抽，一张折叠整齐的购物小票被扯了出来。
展开。白纸黑字，像淬了毒的针。
抬头是市中心最高档的“璀璨国际”购物中心。柜台名称：蒂芙尼珠宝。消费金额：￥9,999.00。时间戳像一声惊雷，劈开她混乱的思绪-----－昨天下午，三点十七分。
昨天下午……陈浩出门前，分明说的是：“仓库积压的货太多，得去盘点一下，晚饭别等我。”
盘点？盘点到珠宝柜台去了？还盘掉了整整九千九百九十九块钱？一股冰冷的寒气顺着脊椎骨急速爬升，瞬间冻僵了她的四肢百骸。她捏着那张薄薄的小票，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薄脆的纸张边缘深深陷进肉里，留下惨白的凹痕。
浴室的水声还在持续，单调而麻木。
夏然像一尊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僵硬地转过身，走向卧室。她拉开占据整面墙的巨大衣柜门，里面整齐悬挂着陈浩四季的衣物，混合着樟脑丸和她惯用柔顺剂的淡淡气息。她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一件深灰色的男士衬衫上，那是她上周才一丝不苟熨烫好的，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凉意，轻轻捏起那件衬衫的袖口，将它从衣架上取下。
袖口内侧，靠近腕骨的位置，几根不属于她的发丝，牢牢地纠缠在细腻的布料纤维里。长长的，带着天然卷曲弧度的棕色发丝，在衣柜内置感应灯柔和的白色光线下，闪烁着异样的光泽，刺眼无比。夏然留着一头及肩的黑发，发质顺直。
她死死盯着那几根棕色的卷发，眼神空洞，仿佛灵魂被瞬间抽离。半晌，她才像回过神，猛地将这件承载了背叛证据的衬衫揉成一团，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狠劲，用力塞进衣柜最深处，狠狠推进去，仿佛要将它推进一个永不见天日的深渊。在那个阴暗角落，挤着一个不起眼的旧鞋盒，里面装着她省吃俭用、瞒着所有人，甚至瞒着陈浩，偷偷攒了整整半年的两万块钱。那是小宝的钢琴班学费，是她在这个窒息的“围城”里，为儿子悄悄垒起的一方小小的希望堡垒。
冰冷的钱币和冰冷的背叛证据，在黑暗中无声地挤在一起。
浴室的水声停了。门锁“咔嗒”轻响，氤氲的水汽裹着沐浴露的香气率先涌出。陈浩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来，发梢还在滴水，落在浅灰色的家居服肩头，晕开深色的水渍。他瞥了一眼站在衣柜前、背影僵直的夏然，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明早我妈过来，你把次卧收拾一下，床单被套都换新的。”他的声音里透着一种深深的疲惫，仿佛连多说一个字都耗费力气。
夏然没有回头，肩膀细微地颤抖了一下，又被她强行压下。她盯着衣柜深处那片被塞进去的混乱，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干涩而平板：“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