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七年,大胤朝的日头,像是从污血里捞出来的,有气无力地挂在天上,照着满地的疮痍。饿殍塞道,易子而食。这世道,早就没了人味儿,只剩下一张张被饥饿和绝望啃噬得只剩下空洞的嘴。
洛水城西的“人市”,是这片烂泥潭里最污糟的一角。几根歪斜的木桩,几张破草席,上面蜷缩着插了草标的活物——大多是些枯槁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孩子,偶尔也有饿得走不动的老人。浑浊的眼珠里,连最后一点光都熄了,只映着旁边肉铺案板上挂着的、油汪汪的腊肉。那肉香混着尘土和绝望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苟延残喘的胸腔上。
我,陈七,就混在这片烂泥里讨食。一身洗得发白、打了无数补丁的道袍,是我全部的家当和招牌。此刻,我正蹲在“人市”旁边一条臭气熏天的小巷口,面前铺着一块脏兮兮的粗麻布,上面歪歪扭扭画着谁也看不懂的鬼画符,旁边摆着几个干瘪的避邪草人,几枚生锈的铜钱。
“这位大娘,留步!”我眼尖,瞅见一个面黄肌瘦、眼神恍惚的妇人挎着个破篮子走过,立刻堆起满脸的愁苦和神秘,“您印堂发暗,眼角带煞,家宅不宁啊!是不是夜里总听见怪声,孩子哭闹不安?”
妇人脚步一顿,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惊惧。成了!我心里暗喜。这年月,谁家没点糟心事?不是闹耗子精,就是孩子夜啼。
“你…你咋知道?”妇人声音沙哑,带着哭腔。
“小道修行浅薄,但天眼偶开。”我故作高深地叹了口气,手指装模作样地在空中掐算,眼皮微微颤动,“您家…灶台东北角,是不是有块松动的砖?那下面压着东西呢!阴秽之物作祟啊!”
妇人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是…是有块砖松了…我男人前年死在战场上,遗物就埋在那下面…”
“这就对了!”我一拍大腿,声音陡然拔高,引得旁边几个有气无力看热闹的闲人侧目,“亡者不安,阴气侵宅!长此以往,家宅不宁事小,损及子孙根基事大啊!”我压低了声音,带着蛊惑,“还好您今日遇见小道,缘分!只需三枚…不,两枚大钱!我替您画一道‘净宅安魂符’,压在灶王爷神位下,保您三日见效,家宅平安!”
妇人被我说得六神无主,颤抖着手在破篮子里摸索,好半天才抠出两枚边缘磨得发亮的铜板,万分不舍地递过来。
我一把抓过,生怕她反悔,迅速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黄裱纸,用半秃的毛笔蘸了点不知什么成分的乌黑“朱砂”,龙飞凤舞地画了几道谁也认不得的符,嘴里念念有词。画完,郑重其事地折好,塞进妇人手里。
“记住,压在灶王爷下面,心要诚!”
妇人千恩万谢,攥着那张破纸,像是攥着救命的稻草,蹒跚着走了。我掂量着手里那两枚还带着妇人汗湿体温的铜板,心里没有半分愧疚。骗?在这人吃人的鬼地方,能活下来,就是本事。这点钱,够我去东街王瘸子那儿换两个掺了麸皮的硬窝头,吊着命了。
刚把铜钱揣进怀里,巷子深处突然传来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紧接着是碗盆摔碎的刺耳声响和野兽般的低吼!
“吃人啦!妖怪吃人啦!”
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臭水塘,瞬间炸开了锅!刚才还死气沉沉的人市,爆发出惊恐的狂潮。人们尖叫着,互相推搡践踏,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四散奔逃。瘦骨嶙峋的孩子被撞倒在地,立刻被无数只慌乱的脚踩踏,发出微弱的、骨头碎裂的声响。混乱中,一个被挤倒的老头,挣扎着刚抬起头,就被后面涌上来的人一脚踩在脖子上,“咔嚓”一声,脑袋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向一边,浑浊的眼睛还茫然地瞪着灰蒙蒙的天空。
我反应奇快,在那声尖叫响起的瞬间,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蹦了起来,一把抓起地上的破麻布,把那些破烂法器囫囵一卷,夹在腋下,弓着腰就往巷子反方向人少的地方钻。这种时候,好奇心是催命符。
就在我即将钻进另一条更窄的污水巷时,一股难以形容的腥风猛地从背后扑来!那风里裹挟着浓烈的血腥、腐烂内脏的恶臭,还有一种……冰冷的、滑腻的、仿佛无数鳞片摩擦的诡异气息!
我头皮瞬间炸开!全身的寒毛倒竖!几乎是本能地,我猛地回头瞥了一眼。
只见巷子深处,一个原本靠在墙角、饿得只剩皮包骨的乞丐,身体正在发生恐怖的畸变!他的皮肤像充气一样鼓胀起来,颜色迅速变成青黑,表面凸起无数核桃大小的肉瘤,每一个肉瘤都在疯狂地搏动。他的四肢扭曲拉长,指甲暴涨,变得漆黑尖锐,如同兽爪!更恐怖的是他的头,嘴巴撕裂到耳根,露出里面层层叠叠、锯齿般的獠牙,涎水和污血混合着滴落。那双眼睛,已经完全没有了人的神采,只剩下两团浑浊的、充满饥饿和毁灭欲望的黄光!
它正扑在一个来不及逃跑的壮汉身上!那壮汉惊恐地嚎叫着,徒劳地用拳头捶打怪物鼓胀的身体,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怪物裂开的大嘴一口咬在壮汉的肩膀上,像撕扯烂布一样,“嗤啦”一声,连皮带肉撕下一大块!鲜血狂喷!
那怪物似乎感应到了我的目光,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黄色兽瞳,隔着混乱奔逃的人群,精准地锁定了我!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寒意,瞬间从我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那不是面对野兽的恐惧,而是一种更深沉、更诡异的东西——仿佛在那双兽瞳的注视下,我身体里某个极其遥远、极其沉寂的角落,被一根冰冷的针狠狠刺了一下!一种源自血脉深处、带着强烈排斥和厌恶的悸动猛地爆发出来!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
跑!必须跑!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那瞬间的诡异悸动。我扭过头,用尽全身力气,像条泥鳅一样挤开挡路的人,一头扎进污水横流的窄巷深处。身后,是人群濒死的惨叫、怪物的嘶吼、还有骨头被嚼碎的“嘎嘣”声,混杂着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织成一张名为绝望的大网,紧紧追在身后。
我拼命地跑,肺叶像破风箱一样拉扯着灼痛的空气。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身后的喧嚣和血腥味被重重叠叠的破败房屋隔绝,才敢停下来,靠着一堵长满霉斑的土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里衣,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刚才那一眼……那怪物看我的眼神……还有身体里那瞬间的悸动……到底是什么?
我甩甩头,试图把这荒谬的念头甩出去。幻觉,一定是饿昏头了。这鬼世道,妖魔鬼怪还少么?多它一个不多。当务之急,是把怀里这两枚沾了汗的铜板,换成能填肚子的东西。
抬头辨认了一下方向,我朝着东街王瘸子的窝棚走去,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然而,刚走出这条死寂的小巷,踏上稍微宽阔些的碎石路,一阵沉闷、压抑、仿佛贴着地面滚过来的震动声,由远及近,迅速笼罩了整个街区!
嗒…嗒…嗒嗒嗒……
那声音极有规律,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重量感,像是无数根沉重的铁杵,一下下敲击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伴随着声音,一股更强大、更威严、也更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街道上零星几个行人的惊惶。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
我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长街尽头,烟尘微扬。一支沉默的黑色队伍,如同从地狱的裂缝中涌出,正缓缓推进。队伍核心,是一顶巨大得惊人的玄色步辇,由整整十六名肌肉虬结、赤着上身、只着黑色皮甲裤、面无表情的力士扛抬着。步辇通体由某种暗沉的金属打造,雕刻着扭曲诡异的百足虫纹路,在昏暗的天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
步辇的纱帘是厚重的黑色,完全遮挡了里面的情形。但那股令人灵魂都在颤抖的威压,正是从这顶移动的金属巨兽中散发出来的!
步辇两侧,是两列身着漆黑重甲、只露出冰冷眼眸的卫士。他们的步伐整齐划一,每一次铁靴踏地,都发出那沉闷如鼓点的“嗒嗒”声。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他们头顶上方约一丈高的空中,无声地盘旋着数十只拳头大小、通体漆黑、复眼闪烁着猩红光芒的甲虫!这些甲虫像一片低沉的乌云,伴随着步辇移动,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嗡嗡”振翅声。
“国…国师驾临!跪——!”
一个尖利得不似人声的嘶喊,如同钢针般刺破压抑的空气,从前排一个面白无须、身着深紫宦官服的太监喉咙里挤出。
哗啦!
街道上所有还站着的人,无论是惊魂未定的路人,还是缩在墙角的乞丐,全都像被镰刀割倒的麦子一样,齐刷刷地匍匐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冷肮脏的地面,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大气不敢出。整条街瞬间死寂,只剩下那沉重的脚步声、甲虫的振翅声,以及步辇碾压过碎石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我也跟着人群,几乎是五体投地地趴在地上,脸紧贴着冰冷粗糙的石子,鼻腔里充斥着尘土和恐惧的味道。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不是因为对国师的敬畏,而是源于一种更加莫名、更加尖锐的刺痛感!
就在那顶巨大玄辇经过我趴伏的位置前方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再次从我身体的某个角落炸开!比刚才面对那吃人怪物时强烈十倍、百倍!
嗡——!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弦,在我体内被狠狠拨动!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伴随着针扎般的锐痛,并非作用于肉体,而是直刺灵魂深处!我死死咬住牙关,才没让喉咙里的痛哼溢出来。眼前阵阵发黑,恍惚间,似乎看到那玄辇厚重的黑色纱帘,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帘后……帘后仿佛有一束难以形容的目光,冰冷、漠然,却又带着一丝极细微、极复杂的……探询?如同沉睡万载的古老存在,被一丝微弱的风惊扰,投来漫不经心的一瞥。
那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纱帘,穿透了我卑微的躯壳,落在了我灵魂中那个刚刚被怪物***过的、沉寂的角落上。
仅仅一瞬。
沉重的步辇没有丝毫停留,碾压着卑微的尘埃,在黑色甲虫群的簇拥下,在死寂的街道上缓缓远去。那令人窒息的威压也随之移开。
“呼…呼…”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长街尽头,匍匐在地的人们才敢稍稍抬起头,发出劫后余生般压抑的喘息,脸上带着麻木的庆幸。
我依旧趴在地上,浑身冰冷,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袍。手指无意识地抠进地面的泥土里。
怪物……国师……
一个来自深渊的饥饿凝视,一个来自九霄的冰冷垂顾。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那身体深处如同深渊回响般的悸动,到底是什么?
我艰难地撑起身体,踉跄着站起来,腿还在发软。怀里那两枚铜板,此刻摸起来,冰冷刺骨。看着国师仪仗消失的方向,那里只剩下空荡的长街和扬起的尘埃。
这洛水城,这大胤朝,就像一口巨大的、正在沸腾的毒药罐子。而我,一个挣扎在罐底、靠坑蒙拐骗求生的泥鳅,今天好像……不小心触碰到了罐壁上某些不该碰的、令人战栗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