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名义上的继父,给了我两个选择。要么,在全村人面前,
公开宣布和我那“成分不好”的亲妈断绝关系,他保我进城,端上铁饭碗,从此吃上商品粮,
当个人上人。 要么,就陪着我那病秧子亲妈,一起守着这三间破土房,
在这穷山沟里烂一辈子。他吐出一口浓黄的烟圈,眯着眼,那张老树皮似的脸上满是褶子,
笑得像头刚吃饱的狼:“婉儿,别怪叔心狠,这年头,谁不想把日子过得‘沸腾’一点?
你选吧。”我看着他身后,我妈那瘦弱的身影,在昏暗的油灯下,像一根一吹就倒的芦苇。
我笑了,低头捻了捻衣角,再抬头时,眼里已经没了半分温度。01“想好了吗?林婉儿。
”继父李富贵把最后一口旱烟吸进肺里,用鞋底碾灭了烟头,声音沙哑地催促,
“村口的广播都响了,批斗大会马上开始,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我妈成分不好,
是地主家的小姐,当年为了活命,才嫁给了我那老实巴交的爹。我爹死后,
她一个寡妇带着我,更是寸步难行。李富贵就是那时候出现的,他拍着胸脯说不嫌弃,
可一进门,就露出了獠牙。他图的,不过是我家这三间还算宽敞的土坯房,
和我妈那张即便被岁月磋磨,也依旧能看出几分秀丽的脸。“在全村人面前,跟她划清界限,
”李富贵的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我脸上,“你就能顶替我的名额,去县纺织厂当工人!
那是铁饭碗!一个月三十多块钱工资,还有粮票!你这辈子都得感谢我!”三十多块钱,
城里户口。 这八个字,像一块巨大的蜜糖,砸得我脑子嗡嗡作响。
在这个一分钱要掰成两半花的年月,这无疑是登天的梯子。村里多少姑娘为了一个招工名额,
争得头破血流。我沉默着,目光越过他,投向里屋。 我妈林秀芝正坐在床沿,低着头,
一针一线地缝补着我的一件旧衬衫。油灯的光晕笼罩着她,她的侧影单薄得像一张纸。
她似乎听到了外面的争吵,肩膀微微颤抖,手里的针,扎进了指头。一滴血珠渗出来,
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把手攥得更紧了。“怎么?舍不得?”李富贵嗤笑一声,
语气里满是鄙夷,“林婉儿,你也不小了,该懂点事了。你那个当兵的丈夫,顾晏城,
在部队里是要谋前途的。你顶着这么个‘地主妈’,那是给他脸上抹黑!你这是拖他的后腿,
你懂不懂?”他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插在我心最软的地方。 是啊,
晏城。 他是全村的骄傲,是穿着军装,保家卫国的英雄。他上次来信还说,正在争取提干。
如果因为我家的成分问题影响到他……我不敢想。 李富贵见我动摇,靠得更近了,
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股子引诱的味儿:“你妈就是个累赘,是个无底洞。你选了她,
就得跟她一起被唾沫星子淹死。可你选了前程,以后在城里站稳了脚,偷偷接济她一下,
不也一样?这叫‘曲线救国’,识时务者为俊杰嘛!”这番话,多么冠冕堂皇。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算计而显得油滑的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就在这时,
里屋传来一声压抑的咳嗽,我妈扶着门框,走了出来。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看着我,
嘴唇嗫嚅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婉儿……别管我,你去……去过好日子。
” 她说完,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扶着墙,剧烈地喘息起来。
李富贵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我深吸一口气,胸口那股翻腾的恶气,
终于被我压了下去。 我走到我妈身边,轻轻握住她冰冷的手,那上面布满了针眼和裂口。
我扶着她,让她重新坐回床边。 然后,我转过身,直视着李富贵,一字一句,
清晰无比地说道:“李富贵,你听好了。第一,她是我妈,亲生的。第二,我男人是军人,
他教我的是要堂堂正正做人,不是忘恩负义的畜生。” 我上前一步,逼近他,声音不大,
却带着千钧之力:“第三,那个纺织厂的名额,你留着自己用吧。看看能不能把你这张老脸,
织成一块体面的遮羞布。”李富贵的脸色,瞬间从得意变成了猪肝色。
“你……你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会后悔的!
你这辈子就烂在这穷山沟里吧!” “烂不烂,不用你操心。”我冷冷地丢下一句,
转身关上了房门,将他的咒骂隔绝在外。 屋里,我妈早已泪流满面,她抓着我的手,
抖得厉害:“婉儿,你傻啊……你这是拿自己的前程赌气啊……” 我反手握住她,
用指腹擦去她的眼泪,轻声说:“妈,这不是赌气。这是我男人教我的道理。人,
不能为了活着,就丢了良心。” 虽然嘴上这么说,可我的心,却沉甸甸的。
我拒绝了李富贵,可接下来的批斗大会,我和我妈,该怎么面对全村人的口水? 这道坎,
真的能过去吗?02村头的大喇叭里,传来村支书王建国的声音,
催促着各家各户去打谷场开会。 我和我妈心里都清楚,这所谓的“忆苦思甜”大会,
如今已经变了味,成了某些人排除异己、彰显权威的舞台。而我妈,
就是那个最容易被拎出来当“反面教材”的靶子。 李富贵摔门而去时那怨毒的眼神,
让我明白,他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他得不到好处,就会把我和我妈推向深渊。 “婉儿,
要不……我们跑吧?”我妈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和恐惧。 我摇了摇头,握紧了她的手:“妈,
我们能跑到哪去?没有介绍信,我们连招待所都住不了。晏城说过,越是这种时候,
越不能退缩。退了,就真把理让出去了。” 我从箱底翻出晏城上次寄回来的军装照。
照片上,他穿着挺括的军装,眉眼英挺,眼神坚定。每次看到他的照片,
我心里就莫名地安稳下来。他的口头禅总在耳边响起:“怕个锤子,天塌下来,
有我给你顶着。” 我妈看着照片里的女婿,浑浊的眼睛里也多了一丝光。是啊,
我们还有晏城。 我给我妈换了件干净的衣服,又给她梳了梳头。
她年轻时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只是这些年,被生活压弯了腰。
我看着镜子里她苍老的容颜,心里发酸。 “妈,挺直腰杆,别怕。不管别人说什么,
你都是我妈,是英雄的丈母娘。”我给她打气。 这不仅仅是安慰她,也是在说服我自己。
我们走出家门时,李富贵正和几个村里的闲汉站在不远处的槐树下,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看到我们,他故意提高了嗓门:“有些人啊,就是给脸不要脸,放着阳关道不走,
非要挤独木桥。等会儿上了台,可别哭爹喊娘!” 我没理他,扶着我妈,
一步步朝打谷场走去。 打谷场上已经黑压压地坐满了人。大家交头接耳,
看我们的眼神充满了同情、鄙夷和幸灾乐祸。 村支书王建国坐在台子中央,
皱着眉头抽着烟。他是个正直的人,但有时候也拗不过村里的风气。
李富贵颠颠地跑到王建国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还不时用眼角瞟向我们。
王建国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会议开始了。 前面是千篇一律的讲话,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手心里全是汗。 终于,李富贵清了清嗓子,站了起来。他走上台,拿起麦克风,
声如洪钟:“同志们!今天我们在这里忆苦思甜,就是要牢记阶级斗争!我们村里,
就还隐藏着一些没有被改造好的地主阶级余孽!她们思想顽固,腐蚀我们革命群众的意志!
”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了我和我妈身上。
我妈的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我用力地攥着她的手,用我的体温给她力量。 “林秀芝!
”李富贵猛地一指我们,“你这个地主的女儿,你承不承认,
你骨子里还想着过以前那种不劳而获的寄生虫生活?!” 我妈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还有你,林婉儿!”他又把矛头对准我,“你作为军属,
非但不和你妈这种落后分子划清界限,还处处维护她!你对得起你身上军属的光环吗?
对得起在部队保家卫国的顾晏城同志吗?” “我听说,有人给你机会,
让你跟这种家庭彻底切割,去城里当工人,为国家做贡献,你居然拒绝了!同志们,你们说,
这是不是思想有问题?!” 李富贵的话极具煽动性,底下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是啊,
放着铁饭碗不要,脑子有病吧?” “看来这林婉儿,也被她妈给带坏了。
” “顾营长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娶了这么个媳妇。” 一句句议论,像刀子一样扎过来。
我妈的头,越垂越低,几乎要埋进胸口。 我不能让她就这么被钉在耻辱柱上。
我深吸一口气,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扶着我妈,站了起来。03“李叔,你说完了吗?
” 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打谷场。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我,眼神里写满了不可思议。 李富贵显然也没料到我敢当众顶撞他,
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林婉儿,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想造反吗?” “我不想造反,
我只是想问几个问题。”我扶着我妈,一步步走到台前,
直视着台上的李富贵和村支书王建国。 “李叔,你口口声声说我妈是地主余孽,思想落后。
那我请问,自从她嫁到我们林家,嫁给你李富贵,她哪天不是天不亮就起,天黑了才睡?
家里的地,她哪一块没下过?你身上的衣服,哪一件不是她缝的?这就叫不劳而获的寄生虫?
” 我的声音清亮,掷地有声。李富贵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支吾着说不出话。 “你再说我,
说我不配当军属,给我男人脸上抹黑。”我冷笑一声,目光扫过全场,
“我男人顾晏城在部队保家卫国,流血流汗,为的是什么?为的是让我们的家人能安稳度日,
能有尊严地活着!不是为了让他的妻子,在背后被人逼着,去和自己的亲生母亲断绝关系!
” “如果所谓的‘进步’,就是要抛弃生我养我的母亲,那这个‘进步’,我宁可不要!
如果所谓的‘前程’,需要用我妈的尊严去换,那这个‘铁饭碗’,我端在手里,
只会觉得恶心!” 我转向目瞪口呆的村民们,提高了声音:“各位叔叔阿姨,婶婶伯伯!
我妈的出身,她没得选。但嫁到我们村这么多年,她为人如何,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
她有没有欺负过谁?有没有占过谁家一分钱的便宜?” 人群中一片寂静。
许多和我们家关系还不错的邻居,都默默地低下了头。 “我拒绝那个招工名额,不是我傻,
也不是我思想落后。是因为我知道,人,不能忘本!今天我能为了一个名额抛弃我妈,明天,
我是不是就能为了更大的利益,抛弃我男人,甚至出卖国家?!” 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
狠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就连一直皱着眉的村支书王建国,看我的眼神也变了,
多了赞许。 李富贵彻底慌了,他指着我,语无伦次地大叫:“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你这是在狡辩!” “我不是在狡辩。”我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顿,
“我只是在做一个正常人该做的事。我男人在前线保卫的是国家这个‘大家’,
那我就要在后方,守好我们这个‘小家’。家都守不好,何以报国?” 说完,我不再看他,
而是转身,对着我妈,在全村人的面前,郑重地鞠了一躬。 “妈,对不起,是女儿不孝,
让你受委屈了。” 我妈早已泣不成声,她拉着我,一个劲地摇头。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个穿着邮政制服的年轻人,骑着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
气喘吁吁地冲进了打谷场。 “王支书!王支书!有加急电报!是从部队发来的!
指明了要给顾晏城的家属,林婉儿同志!” 一瞬间,全场的焦点,从我和李富贵的对峙,
转移到了那封小小的电报上。 部队的加急电报?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这个节骨眼上,是福,还是祸?04邮递员满头大汗地将那封薄薄的电报递到王支书手里。
王支书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我,表情变得十分凝重。 我的心沉了下去。加急电报,
通常都不是什么好消息。难道是晏城在部队……出事了? 这个念头一起,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几乎站不稳。我妈更是吓得脸色惨白,紧紧抓住了我的胳膊。
李富贵眼中闪过一抹幸灾乐祸的光芒,迫不及待地催促道:“王支书,快念啊!
让大家伙儿都听听,是不是顾晏城在部队犯了什么大错误,要被遣送回来了!
” 他巴不得我们家出事,好印证他那套“娶了成分不好的老婆,迟早要倒霉”的歪理。
王支书狠狠瞪了李富贵一眼,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极其郑重的语气,
一字一顿地念了起来: “林婉儿同志:兹电告,你爱人顾晏城同志,
在近期边境防卫任务中,英勇无畏,作战顽强,荣立个人二等功一次!其所在营队,
荣立集体三等功!特此报喜!望你继续支持丈夫工作,当好坚强后盾。
——人民***731部队政治处。” 电报很短,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炸雷,
在寂静的打谷场上空响起。 短暂的错愕之后,人群爆发出一阵剧烈的议论声。 “二等功?
我的天哪!那可是要上战场的!” “顾晏城这小子,真是好样的!” “了不得,
了不得啊!我们村出了个大英雄!” 我整个人都懵了,巨大的喜悦和后怕交织在一起,
冲击着我的大脑。他没事,他不仅没事,还立了功!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我妈更是捂着嘴,喜极而泣,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老天保佑,
老天保佑……” 李富贵的脸,比吃了苍蝇还难看。他怎么也没想到,等来的不是处分通知,
而是立功喜报。这简直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 王支书念完电报,
脸上也露出了由衷的笑容。他走下台,亲手将那封珍贵的电报交到我手里,
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好样的,林婉儿同志!你也是好样的!你刚才那番话,说得对!
说得好!我们军属,就该有这样的觉悟和担当!” 他转过身,面对着全村人,
声音洪亮:“大家都听到了!顾晏城同志是英雄!林婉儿同志,作为英雄的妻子,
非但没有拖后腿,反而在家里孝敬长辈,明事理,辨是非!这也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 他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李富贵,语气变得严厉起来:“至于某些人,
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干着逼人抛弃亲娘的龌龊事,还想骗取国家工厂的招工名额,
这种行为,性质很恶劣!这件事,我们村委会要开会好好讨论一下!” 李富贵吓得腿一软,
差点瘫在地上,连声求饶:“支书,我……我错了,
我是一时糊涂……” 王支书根本不理他。 村民们看我的眼神,也彻底变了。
从之前的鄙夷和同情,变成了敬佩和羡慕。几个刚才还说风凉话的媳妇,
此刻都讪讪地低下了头。 “婉儿啊,你真是好福气,嫁了个好男人。” “是啊,
你也是个好样的,有骨气!” 人群中,不知是谁带头鼓起了掌。很快,掌声响成了一片。
我握着那封滚烫的电报,扶着我妈,在众人的簇拥和赞扬声中,
第一次昂首挺胸地走在打谷场的中央。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知道,从今天起,
再也没人敢轻易欺负我们母女了。 可我心里也清楚,李富贵这个人,睚眦必报。
今天他丢了这么大的脸,绝不会就此罢休。 回到家,我把电报小心翼翼地压在箱底。
刚喘口气,就听见院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我心里一紧,难道李富贵又来找事了?
05我警惕地走到门口,从门缝里往外看。 来的不是李富贵,而是村支书王建国,
身后还跟着几个村干部,以及……县里妇联的两位女同志。 为首的那位女同志,
约莫四十岁年纪,穿着一身干净的蓝色卡其布套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十分干练。
我心里犯起了嘀咕,妇联的人来做什么? “林婉儿同志在家吗?”王支书在门外喊道。
我赶紧打开门,有些局促地把他们迎了进来:“王支书,各位领导,快请进。
” 家里简陋,连个像样的板凳都没有。我妈紧张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那位干练的女同志却丝毫没有嫌弃,她亲切地拉着我妈的手,让她坐下,
笑着说:“老姐姐,别紧张,我们是来慰问英雄家属的。” 她自我介绍说,她姓张,
是县妇联的张主任。 张主任拉着我的手,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满是赞许:“婉儿同志,
你今天在批斗大会上的那番话,王支书都跟我们说了。说得好啊!有理有据,不卑不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