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在草稿纸上划断第三根辅助线时,鼻尖钻进股怪味——不是操场围栏的铁锈味,是种发腻的腥甜,像夏天被太阳晒半干的鼻血,黏在空气里挥不散。
抽屉深处有东西硌着掌心。
不是她的笔袋,也不是皱巴巴的试卷。
指尖摸上去糙得像砂纸,边缘卷着圈黑褐色硬壳,沾着点黏糊糊的东西。
抽出来时,纸页“咔”地响了一声,脆得像掰断风干的血痂。
上面用同色的墨写着:“别相信任何人,包括你自己。”
字迹刻得用力,纸背都凸起来一道印子。
最后那个句号晕成个黑团,真像滴在纸上的血,要顺着纸纹往下淌似的。
“小雨,见我那块蓝橡皮没?”
后桌赵峰的胳膊肘撞过来,校服袖子卷到肘弯,露出小臂上那道去年跟校外混混干架的疤。
这会儿那疤红得发亮,像有条蚯蚓在皮肤下游,要钻出来。
小雨把纸条攥进手心,纸角刮得掌心生疼:“没瞅见。”
赵峰骂了句娘,转身去翻前排女生的桌肚。
教室里吵得很,吊扇在头顶吱呀转,粉笔灰飞得人眼睛涩。
但不知咋的,就是觉得少了点啥——哦,林默翻书的动静。
斜前方的林默坐得笔首,白衬衫领口扣到最顶颗扣子,笔在物理练习册上演算。
他握笔的姿势怪得很,食指关节抵着笔杆,指节白得发透,像那种磨砂玻璃,看着光溜,碰一下能划出血。
“叮铃铃——”预备铃响到一半卡壳了,教学楼的灯跟着闪了三下,灭了。
应急灯的绿光慢悠悠爬出来,照得每个人的脸都发绿,像泡在水里的烂菜叶。
“停电了?”
有人摸出手机开手电筒,光柱在黑板上晃来晃去,把“距离高考还有280天”的标语照得歪歪扭扭,“280”的“0”像只瞪圆的白眼睛。
赵峰突然低骂一声,声音都劈了:“操,你们看外头!”
所有人转头的瞬间,吸气声像被掐住的猪。
窗外哪还有隔壁教学楼的影子?
全是灰雾,浓得化不开。
雾里有东西在动,不是树影——那玩意儿太高了,一根一根绞在一起,没皮没肉的,像菜市场挂着的猪大肠,正一下下拍玻璃,“咚咚”的,闷得像敲棺材板。
“这……这啥啊?”
前排的转学生李婷带着哭腔,声音抖得像筛糠。
林默这才放下笔,推了推眼镜。
绿光反在镜片上,俩眼珠子藏在后面,黑沉沉的看不清。
“去食堂。
现在。”
他说话时稳得吓人,像医生拿着手术刀,就等下刀了。
小雨瞅见他起身时,右手小指在桌面上蹭了一下,那动作准得离谱——跟用尺子量过似的,连蹭到桌角木纹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走廊里的应急灯也发着绿光,楼梯口杵着个食堂阿姨,背对着他们,佝偻得像只虾米。
手里的铁勺在空饭盒里敲,“当当当”,节奏板正得像给死人敲丧钟。
“阿姨?”
赵峰壮着胆子喊,声音飘得像风筝,“这……这咋回事啊?”
阿姨没回头,铁勺敲得更急了:“开饭了。
对号入座,别坐错咯。”
嗓子里像含着沙子,磨得人耳朵疼。
食堂在一楼,平时三分钟的路,今儿走得跟闯坟地似的。
墙上的瓷砖往下渗水,水痕弯弯扭扭流到地上,积成小水洼,映得人脸都走了样,鼻子眼睛糊成一团,像毕加索画的鬼。
到食堂门口,小雨手心的纸条己经湿乎乎的。
再展开看,那行字的墨色深了些,尤其是“自己”俩字,边缘糊得像刚哭过的脸。
食堂里的白炽灯惨白惨白的,把每张餐桌照得像停尸台。
阿姨站在打饭窗口后,脸上的肉僵得像冻住的猪油,手里的勺子舀起一勺肉糜——那肉糜在铁盘里微微动,表面泛着油光,像无数只半融化的蛆。
“对号入座。”
阿姨把铁盘往窗台上墩,“坐错位置的,就留下当菜吧。”
赵峰猛地拽住小雨的胳膊,他小臂上的伤疤己经红得要滴血:“她刚才说……当菜?”
小雨没说话,她的目光被每张餐桌的桌角勾住了——那里用红漆写着数字,从1排到45,正好是他们班的人数。
她的学号是27,在靠窗的位置。
林默己经走到了自己的座位(学号1),坐下时轻得像片羽毛。
他抬头看向小雨,镜片后的眼睛在惨白的光线下黑得发沉:“坐好。”
陆陆续续有人坐下,铁勺碰撞的声音在空旷的食堂里荡来荡去,像骨头敲石头。
小雨刚要走向27号桌,赵峰突然按住她的肩膀:“等等,那纸条……”他的话没说完,食堂门口传来一声短促的尖叫。
是李婷,她大概没瞅见桌角的数字,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
刚碰到椅子,她的身体就开始变透明,像被水稀释的颜料。
“救……”她只吐出半个字,整个人就彻底融进了椅背,只有那件粉色校服的影子还印在木头里,慢慢变成和木纹一样的颜色,再也分不清了。
打饭阿姨发出“嗬嗬”的笑声,像破风箱,铁勺又开始敲饭盒:“说了,对号入座。”
赵峰的脸瞬间没了血色,手一抖,不知啥时候攥在手里的半块巧克力掉在地上。
他踉跄着冲向自己的座位(学号33),坐下时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尖叫,像指甲刮玻璃。
小雨走到27号桌旁,发现桌角的红漆有点黏手。
她坐下的瞬间,又闻到了那股铁锈味——跟纸条上的一模一样,浓得化不开。
这时林默突然站起来,手里拿着他的物理笔记本。
他走到打饭窗口,把本子递过去:“阿姨,我要一份。”
阿姨舀肉糜的手顿了顿,铁勺悬在半空:“优等生,也想吃‘特殊菜’?”
“规则里没说不能。”
林默的声音依旧平稳,右手小指在笔记本封面轻轻敲了两下,那动作让小雨突然想起——刚才在教室里,他就是这样擦过桌面的。
阿姨笑了,露出嘴里缺了的门牙:“好,给你多加点‘料’。”
她舀了满满一勺肉糜,浇在林默的餐盘里。
小雨看得真切,那团肉糜里裹着半片指甲,粉色的,还带着月牙白,像刚从指头上掰下来的。
林默面不改色地接过餐盘,转身时,他的镜片闪过一道光。
小雨恰好抬头,捕捉到他嘴角极淡的一丝弧度——不是笑,是像猎人看见兔子钻进陷阱时的那种……满足。
她低下头,手心的纸条像块冰。
不知何时,那行字的末尾多了个小小的刻痕,像用指甲划上去的:“27。”
是她的学号。
窗外的雾更浓了,那些肠子似的东西拍打着玻璃,“咚咚”声越来越急,像有人在外面砸门。
打饭阿姨的铁勺还在敲饭盒,节奏快得让人心里发慌,像催命符。
小雨突然想起赵峰掉在地上的巧克力,现在己经没影了——不是被踩碎了,是凭空消失了,连包装纸的影子都没留下,像被什么东西舔干净了。
而赵峰正盯着自己餐盘里的肉糜,喉结滚来滚去,像是在咽口水。
他小臂上的伤疤己经开始渗血,血珠滴在裤子上,晕开一朵朵深色的花,越来越大。
食堂的白炽灯开始闪烁,每闪一次,就有一张餐桌变得空荡荡的,连椅子都不见了,像从来没人坐过。
小雨把那张染血的纸条攥得更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知道,从今晚开始,高三(7)班再也回不去了。
而那个坐在1号桌的优等生,正用他那玻璃似的手指,慢慢搅动着餐盘里蠕动的肉糜。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