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常回家看看
第五节课是物理。
教室窗帘半拉着,天边云散开了些,光照进来,照得黑板右边泛白。
老师拿着粉笔写板书,一笔一划都透着“这题你要听懂”的凶狠,但后排还是有几个撑着脑袋走神的。
陆一鸣没走神,他只是没听。
他支着脑袋看着窗外树叶在风里翻面,耳边是老师的声音,但脑子里是他妈前几天说的那句话。
“白臻好久没来咱家吃饭了。”
语气不重,像是随口一提,又像是故意说给他听。
那天晚饭桌上他妈还夹了两筷子糖醋排骨,说:“他不是最喜欢这个嘛,我做得比他上次来那回还好。”
他说了句:“那你给他打包一份呗。”
他妈看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轻轻笑了一下。
他自己也没接着说下去,不知道是那天烦题目烦到了,还是真心有点烦白臻。
反正那段时间他总觉得自己有点拧巴——成天想赢,又成天想骂人。
……但现在倒是好了。
他从抽屉里摸出一颗软糖拆了塞进嘴里,咬得“咯吱”响了一下,被前排人回头瞪了一眼。
他没理会,含着糖含糊记了两笔笔记。
软糖是葡萄味的,腻得厉害,齁得他舌头发麻。
他下意识地偏头往右侧看了一眼。
白臻坐在靠窗的第一组的中后排,低着头,左手撑着侧脸,右手翻着讲义。
阳光从窗帘缝隙透进来,斜斜地打在他校服肩膀上,一小块反光,一点也不晃眼,却让他那块白得过分的侧颈有种莫名其妙的挑衅感。
像个不出声的小刺猬,看起来不扎人,但谁都不敢伸手上去摸。
陆一鸣咬着糖,又看了一眼,想了想,低头从抽屉里拿出手机,打了一串字。
L:你干嘛开会那么严肃。
等了大概半分钟,他手机震了一下。
Z:开会就该严肃。
L:那组人也没干多离谱吧,至于上来就‘改方案’?
对面秒回。
Z:你比我凶多了。
他翻个白眼,补了一句:L:我那叫‘实事求是’。”
Z:行。
又捧着手机等了几秒,对面发来西个字。
Z:你最棒了。
陆一鸣看着那几个字,嘴角忍不住勾了下。
他这人也奇怪,有时候白臻不搭理他,他生气;白臻搭理他,他还是觉得这人嘴太欠。
可今天不知道怎么的,听这句“你最棒了”还挺顺耳。
他妈说得对,白臻确实好久没来家里了。
具体是从哪天开始的,他其实记不太清。
就是忽然发现——放学一起走到岔路口的时候,白臻总说:“我今天不去了,作业还没写。”
或者“我妈打电话让我早点回。”
理由都不重,讲得平平淡淡。
可他说完那句“哦”的时候,心里总像咬着一颗没熟透的李子,酸得厉害。
但刚才在会议室里怼完几句,他才忽然意识到:好像不生气了。
或者说,不想拧巴了。
就算白臻那张嘴气死人,但他一点都不想跟他冷着。
冷着没意思,冷着像是互相赌气一样在拆对方的骨头。
他把糖纸揉成一团,丢进抽屉,目光盯着黑板,手指却在膝盖上点了一下又一下。
——得找个由头。
不能太突兀。
他要是突然说“你今晚来我家吃饭吧”,白臻八成会皱眉:“你发烧了吗?”
他侧头瞥了一眼白臻。
这人那副表情真是欠。
他要是认真听讲,眉头就会皱得很轻,像那种不喜欢题目又不得不啃下去的洁癖。
可惜没人知道他其实不是没耐心,只是要求高得很变态。
严谨一点,是几乎没人知道。
晚上放学铃一响,白臻收拾东西比平常慢。
他要去图书馆报个借书单,然后才准备出校门。
陆一鸣本来是站在后门那边跟几个篮球队的人聊天,看到他背包带拉好,跟人打完招呼,才慢悠悠走过来。
“喂,等我一下。”
白臻看他一眼:“你不是说要去打球?”
“懒得打了,鞋忘带。”
他信口胡扯,又撕了颗糖扔嘴里嚼。
白臻没接话,两人并肩下楼。
八月的天还是热得让人烦躁,走出教学楼的时候天边刚染上点霞色,风一吹能闻到花坛边紫薇的味儿。
校门口的树荫底下有一群社团在拉人,新一届高一刚开学没多久,小学弟小学妹们怯生生的,站在社团展板前犹豫。
陆一鸣一只手插兜,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拽着书包带。
走了几步,嘴里那点糖早没味了,但他还没吐。
白臻就走在他旁边,背包挂得端端正正,连步子都像量过似的,一板一眼。
他突然想起以前——他俩小时候也总放学一起走。
白臻那时候瘦得像根豆芽,身体也不太好,背个书包都嫌沉,常常走到一半慢下来,额头上一层细汗,喘得不重,就是细。
他也不是撒娇那挂的,顶多抬头看一眼陆一鸣,面无表情地说一句:“你走慢点。”
有时候还会补一句:“你太吵了。”
声音软,但态度真不怎么温和。
但无论他怎么不温和,走到岔路口之前,都会忽然轻飘飘问一句:“你妈今天做的什么?”
陆一鸣那时候哪知道菜谱,只得皱着眉想一会儿,然后说个糖醋排骨或者红烧茄子什么的。
白臻听完,只轻轻“哦”一声,没表情地点点头,就自己默默转了个方向,跟着他走了。
也不是每次都问,也不是每次都去。
问得多了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白臻其实只挑自己爱吃的菜跟过去。
偶尔有次说了一句“冬瓜汤”,那人皱了一下眉头,转身就往另一个方向走,连“再见”都不带的。
陆一鸣当时气得在背后骂了句:“挑***。”
但第二天白臻还是没改,又问了,听完“酸辣藕片”就继续“哦”,照样走同一条路。
白臻小时候就这样,还没学会那些弯弯绕绕的处事道理,就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怪小孩。
可也奇怪,明明不怎么讨喜,小孩们都不大爱理他,陆一鸣偏偏不烦,还老想逗他笑。
有一回放学路上白臻脚踝扭了,站在那儿皱着眉一句话没说,他看不下去,蹲下来就要背他。
白臻脸当场就黑了,冷着说:“你有病?”
他当时一边骂脏话一边强行把人背起来,回家路上俩人谁也没吭声。
现在倒好了,小豆芽长成了大豆芽,连饭都懒得蹭了。
他回过神,盯着白臻侧脸看了一会儿,又移开视线,低头用鞋尖踢了一脚地上的小石子,声音像是随口说的:“你妈这几天还出差?”
白臻点点头:“回来一趟又走了。”
“哦。”
他应了一声,又停了几秒,“那……你最近都自己吃?”
白臻看他一眼,像是没太明白这个问题的逻辑,但还是点了点头。
“食堂那玩意儿你居然吃得下去。”
陆一鸣嘴角扯了一下,“你以前不是一闻见食堂韭菜就头晕吗?”
白臻嗯了一声:“后来不晕了。”
“哦。”
又是一个“哦”。
但是这次是从陆一鸣的嘴里说出来。
他不知道怎么接了。
两人就这么并肩往前走,谁都没再说话。
校门口的树影被拉长,夕阳顺着人行道碎碎洒下来,把白臻肩膀上的校服线条都照得清清楚楚的。
陆一鸣偏头看了他一眼,想了又想,还是憋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今天我妈做糖醋排骨。”
白臻没什么反应,只是脚步顿了顿。
他又补了一句:“还有那个——香菇滑鸡。”
“……”白臻走得比他慢半步,像是要落下了。
路边的树影被拉得老长,风一吹,叶子“沙沙”响,天边那点霞光也快褪成灰了。
陆一鸣抬手揉了一把后脑勺,咬了咬后槽牙,还是忍不住憋出一句:“你要是饿了——”刚说了五个字,白臻忽然停住,偏过头看他,声音平淡地打断他:“你在暗示什么?”
“啊?”
他愣了一下。
白臻抬眼看他,那双眼睛在晚霞底下有点发亮,瞳仁黑得干净,好像一眼就能看穿人心。
陆一鸣嘴角抽了一下,赶紧说:“没啊,我就是随口问问。”
“随口问问,”白臻重复了一遍,眼皮都没抬,“随口问我妈出差没,随口问我自己吃没,随口问我食堂吃得下去没……你还挺闲。”
“……”陆一鸣张了张嘴,没接上。
白臻没再接着揶揄,抬脚往左边那条熟悉的小路拐去。
陆一鸣条件反射地跟上,跟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停下:“……你干嘛走这边?”
白臻没有回头,只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想吃香菇滑鸡。”
“……”陆一鸣脑子短路了一秒,“你——所以你是——等等,什么意思?”
他快走两步追上,盯着白臻的侧脸,看他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但一字一句像砸过来似的:“你其实可以首说的。”
声音不冷,也不刻意,只是一种比“嗯”还轻一点的肯定。
陆一鸣有点想笑,又不敢笑,嘴角拐了一下,抬手想拉白臻肩膀,手刚碰上去,对方却微不可察地往旁边一闪,躲开了。
他也没再追着碰,只把手揣回兜里,耸了下肩,像是早就知道会这样。
“行吧,”他小声说,“你爱躲就躲。”
白臻没吭声,继续往前走,肩膀一动不动。
最后还不是得跟我回家。
这句当然没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