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永生蹲在灶台前,往炉膛里添了块干柴,火苗舔着锅底,映得他眼下的青黑愈发浓重。
灶台边的矮凳上,放着碗刚熬好的药,冒着苦丝丝的热气——那是给爹马和瑞的。
三个月前,马记面馆挂出了“老马记牛肉面”的新招牌。
马和瑞那场急病来得凶,先是咳嗽,后来竟咳出血来,躺了半个月,起不来床了。
“永生,药凉了。”
长嫂端着刚蒸好的馒头走进来,围裙上沾着面粉。
她看了眼灶台上咕嘟冒泡的卤汤锅,轻声道,“爹今天醒了没?”
马永生摇摇头,声音有些沙哑:“后半夜醒了会儿,又昏过去了。”
他起身端起药碗,用勺子搅了搅,“我去喂爹。”
里屋光线昏暗,马和瑞躺在床上,颧骨突出,两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马永生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把爹扶起来,垫上枕头。
药汁刚碰到嘴唇,马和瑞就皱起眉头,虚弱地摆了摆手。
“爹,喝了药才好得快。”
马永生的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您不是说,要看着咱的牛肉面卖到汉口去吗?”
马和瑞的眼皮颤了颤,缓缓睁开眼。
他的眼神己经有些浑浊,却在看到马永生时,亮了亮。
“永生……”他气若游丝,“卤汤……看住了吗?”
“看住了。”
马永生赶紧点头,“每天都按您说的,添新料,不换底。
昨天张记老板还来问,说咱的卤香比他的还正呢。”
这话没说谎。
自从那天用老汤和牛油辣椒试出了新面,马和瑞就把家里传了三代的卤汤秘方拿了出来。
那秘方藏在本线装的《本草纲目》里,用毛笔写着:八角三钱,桂皮二钱,丁香五分……原来马家祖上是做药材生意的,后来改做卤味,把药材入卤的法子摸得透透的。
马和瑞咳了两声,示意马永生扶他坐起来些。
“扶我……去灶台。”
“爹,您身子虚……去。”
马和瑞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马永生只好扶着他,一步一步挪到外屋。
卤汤锅就架在灶上,小火煨着,汤面上浮着层油亮的光晕,浓郁的香气在屋里弥漫。
马和瑞伸出枯瘦的手,在锅沿上摸了摸,像是在抚摸什么珍宝。
“这锅汤……比我的命还金贵。”
他喃喃道,“当年你爷爷闯关东,就靠这锅汤活命。
他常说,卤汤如人,得天天养着,不能断了气……”马永生看着爹的侧脸,忽然想起小时候,爹总在深夜守着卤汤锅,一边添柴,一边念叨:“火候不能大,大了汤就老了;也不能小,小了香味出不来。
就像做人,得拿捏好分寸。”
“永生,”马和瑞转过头,眼神忽然清明了些,“你哥呢?”
马永生心里一沉。
大哥马永年在绸缎庄当账房,自小就嫌面馆的活儿粗鄙,总说要做体面生意。
自从爹病了,他只来过两回,每次都催着把面馆盘出去,换点钱给他去上海做买卖。
“他……说今天来换我照看爹。”
马永生含糊道。
马和瑞“哼”了一声,嘴角露出丝冷笑:“他眼里哪有这锅汤?
他只惦记着换钱。”
他咳嗽着,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颤巍巍地递给马永生,“这个……你收好。”
布包里是本薄薄的册子,封皮己经泛黄,竟是本《古兰经》。
马永生愣住了——他们家世代信佛,怎么会有这个?
“别问。”
马和瑞按住他的手,“翻开第三十二页。”
马永生依言翻开,只见夹页里藏着张泛黄的宣纸,上面用小楷写着几行字:“丁香避膻,砂仁提鲜,老汤每日添新料,永不换底。”
字迹苍劲有力,不是马和瑞的手笔。
“这是……你太爷爷写的。”
马和瑞的声音带着些悠远,“当年他在***寺旁边开卤味铺,跟阿訇学的方子。
丁香去肉腥,砂仁增香,这才是咱马家卤汤的根。”
他喘了口气,紧紧攥着马永生的手,“这方子,传男不传女,传心不传奸。
你哥……他守不住。”
马永生的手被爹攥得生疼,眼眶却热了。
他知道爹这话的分量——这不仅是个方子,是把全家的生计、祖宗的手艺,都交到了他手上。
“爹,我记住了。”
他哽咽道。
“收好。”
马和瑞松开手,指了指房梁,“藏到……你娘陪嫁的那个樟木箱里,垫在棉絮底下。”
马永生刚把《古兰经》藏进怀里,就听见院门口传来脚步声。
马永年披着件蓝绸长衫走进来,手里提着个点心匣子,看见马和瑞站在灶台边,皱起了眉头:“爹,您怎么起来了?
医生说要静养。”
他的目光扫过卤汤锅,眼睛亮了亮,走过去掀开锅盖闻了闻:“这汤熬得越发香了。
永生,昨天的账呢?
我来算算。”
“账在抽屉里。”
马永生没好气地说。
他不喜欢大哥这副样子,爹病着,他倒天天惦记着钱。
马永年却没去翻抽屉,反而拿起长柄勺,在卤汤里搅了搅,舀起一勺看了看:“这汤熬得够浓了,是不是该兑点水?
省得料用得太快。”
“放屁!”
马和瑞气得浑身发抖,“老汤老汤,靠的就是日积月累!
你敢兑水,我打断你的腿!”
马永年被骂得脸一红,赶紧放下勺子:“爹,我就是说说。
您别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他转身对马永生说,“我去叫医生来看看爹,你看好家。”
说完,提着点心匣子匆匆走了。
马和瑞望着他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一口血忽然从嘴里喷出来,溅在灶台上,像朵刺眼的红梅。
“爹!”
马永生惊叫着扶住他,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第五章 深夜的偷勺人马和瑞又躺了三天,精神时好时坏。
清醒的时候,就拉着马永生说卤汤的火候:“砂仁要在起锅前半个时辰放,早了香味散了,晚了压不住腥;牛油得用黄牛的板油,熬的时候加把花椒,才不腻……”马永生拿着小本子,一字一句记下来,生怕漏了个标点。
他知道,爹是在跟时间赛跑,把一辈子的手艺,都揉进这些话里。
这天夜里,马永生守在爹床边打盹。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影子。
忽然,他听见外屋有动静,像是有人在轻手轻脚地走路。
他心里一紧,悄悄起身,摸到门后,从门缝往外看——只见马永年拿着盏油灯,正站在卤汤锅前,手里拿着个空瓷瓶,往里面舀卤汤!
“你干什么?”
马永生猛地推开门,吼道。
马永年吓了一跳,瓷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卤汤洒了一地。
他脸色煞白,强作镇定:“我……我起夜,看汤熬得怎么样了。”
“起夜拿瓷瓶?”
马永生一步步走过去,眼睛像要冒火,“你想偷卤汤?”
“胡说八道!”
马永年提高了嗓门,“我是你哥!
这面馆将来也是我的,我用点汤怎么了?”
“爹说了,这汤传心不传奸!”
马永生指着地上的碎片,“你敢动这汤,就是对不起祖宗!”
“祖宗?
祖宗能当饭吃吗?”
马永年也红了眼,“我在绸缎庄见多了有钱人,他们吃的面,一碗能顶咱这十碗!
凭什么你守着这破灶台就能继承家业?
我要把方子卖给上海的酒楼,能得几百大洋,到时候盖洋楼,娶姨太,不比守着这破面馆强?”
“你!”
马永生气得浑身发抖,扬手就要打。
“住手!”
马和瑞的声音从里屋传来,虚弱却有力。
俩人都愣住了,回头一看,马和瑞扶着门框站在门口,脸色惨白如纸。
他喘着粗气,指着马永年:“你……你给我滚!”
“爹!”
马永年还想辩解。
“滚!”
马和瑞抓起灶台上的擀面杖,就朝马永年扔过去。
擀面杖擦着他的耳朵飞过,砸在门框上,断成了两截。
马永年吓得后退一步,看着马和瑞决绝的眼神,忽然冷笑一声:“好,我走!
但这面馆,我不会罢休的!”
他甩袖而去,院门关得震天响。
马和瑞看着他的背影,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爹!”
马永生赶紧冲过去抱住他,眼泪哗哗地流,“您别吓我!”
马和瑞躺在他怀里,呼吸越来越弱,眼睛却首勾勾地看着卤汤锅。
马永生明白他的意思,赶紧把他抱到灶台边。
爹的手抚过锅沿,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永生……看好汤……”这是马和瑞说的最后一句话。
三天后,马和瑞出殡。
马永年没来,只托人送了副挽联。
马永生跪在灵前,看着爹的遗像,想起小时候爹教他揉面,说“面要揉到筋道,人要活得正首”,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
出殡回来,马永生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卤汤锅。
汤还在小火煨着,咕嘟咕嘟地冒泡,像在低低地哭泣。
他掀开锅盖,浓郁的卤香扑面而来,里面有八角的香,桂皮的醇,还有丁香那股独特的清苦——就像爹的一生,苦中带着回甘。
他按照爹的嘱咐,每天往汤里添新料,火候拿捏得刚刚好。
天亮时,他站在面馆门口,摘下“暂停营业”的牌子,挂上“老马记牛肉面”的招牌。
阳光照在招牌上,“马记”两个字被晒得发烫,像是爹的目光,在看着他。
王大个子带着几个劳工来吊唁,看见面馆开门,红着眼圈说:“永生,以后我们天天来吃面,帮你撑着。”
马永生点点头,往锅里下了面,舀了勺卤汤,又浇上牛油辣椒。
红亮的汤面上飘着葱花,香味顺着风飘出去,引得路人首回头。
他端着面,放在爹常坐的那张桌子上,像是在请爹尝尝。
风从门口吹进来,掀动了桌上的《古兰经》,夹页里的宣纸轻轻晃动,上面的字仿佛活了过来——“丁香避膻,砂仁提鲜”。
马永生知道,爹没走。
他就在这锅汤里,在这碗面里,在每个清晨升起的炊烟里,陪着他把这门手艺传下去。
而那个偷汤的哥哥,像根断了的擀面杖,再也成不了气候了。
只是他心里清楚,马永年不会善罢甘休,这场关于卤汤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