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沉闷而单调,敲打着每一个蜷缩在它肚腹里的灵魂。
车厢里塞得满满当当,人挨着人,人挤着人,活像沙丁鱼罐头里那些再也动弹不得的鱼。
空气是凝固的、粘稠的。
浓烈的汗酸味是主调,像发酵了三天三夜的老面馒头。
劣质烟草燃烧后的呛人烟雾,丝丝缕缕地缠绕其中。
还有泡面调料包霸道冲鼻的廉价香气。
以及,不知哪个角落散发出来的、令人作呕的脚臭味。
所有气息混合、发酵,变成一股无形的、沉重的罩子,死死扣在每个人的头顶。
呼吸一口,都感觉肺叶被糊上了一层油腻的污垢。
江沉舟就蜷缩在靠近厕所的狭窄过道里。
后背紧紧贴着冰凉的车厢壁,那铁皮上似乎还凝结着一层滑腻的油污。
他双臂紧紧抱着那个打满补丁、空瘪瘪的蛇皮袋,仿佛抱着自己最后一点可怜的依靠。
脚下,是湿漉漉、黏糊糊的地面。
不知道是泼洒的水,还是呕吐物,抑或是别的什么不堪的液体。
每一次火车摇晃,他的赤脚就在这片湿冷粘腻里打滑。
表哥江大牛运气好点,***底下好歹垫着个小小的、脏兮兮的马扎。
他歪着头,靠着同样油腻的车厢壁,张着嘴,发出沉闷的鼾声。
一溜浑浊的口水,顺着他微微咧开的嘴角淌下来,滴在洗得发白、沾满污渍的工装裤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江沉舟睡不着。
他睁着那双还带着少年人最后一丝清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车窗外。
景物在飞快地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灰扑扑的影子。
连绵起伏的黄土坡,光秃秃的,像大地贫瘠的肋骨。
低矮破败的村庄,土黄色的房屋毫无生气地趴伏着。
偶尔闪过一小片灰蒙蒙的树林,叶子也像是蒙了厚厚的尘土,蔫头耷脑。
视野里的一切,都被一种洗不掉的灰败笼罩着。
这是他十五年人生里,第一次离开江家坳。
离开那片生养了他,也最终埋葬了他所有念想的黄土地。
前方,那个被村里出去又回来的人,描绘得天花乱坠的地方——遍地是黄金,机会多得像田里的蚂蚱,弯腰就能捡到钱的城市。
像一个巨大的、闪着迷离光芒的漩涡。
吸引着他,也让他本能地感到一丝未知的恐惧。
“哐啷!”
火车猛地一个颠簸。
厕所门被撞开,一股更加强烈的恶臭瞬间涌出,混合着消毒水刺鼻的味道。
旁边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没站稳,趔趄着撞到江沉舟身上。
孩子被惊醒,“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尖锐的哭声撕扯着车厢里本就紧绷的空气。
江沉舟下意识地护紧怀里的蛇皮袋,身体绷得像块石头。
他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蛇皮袋粗糙的纹路硌着他的手臂。
里面,那几张母亲烙的玉米饼子,硬得像石头。
父亲瘫在床板上灰败的脸,母亲无声淌下的浑浊眼泪,灶膛里吞噬了成绩单的火焰……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眼前闪现。
心口的位置,像是被塞进了一块浸透了冰水的破棉絮。
又冷,又沉,堵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火车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奔跑。
窗外的天色,从昏黄,渐渐沉入一片浓稠的墨蓝。
远处的灯火零星亮起,像散落在黑丝绒上的微弱萤火。
城市,越来越近了。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火车发出一声疲惫至极的长鸣,“嗤——” 伴随着一阵剧烈的颤抖和金属摩擦的刺耳噪音,终于缓缓停了下来。
“到了!
都醒醒!
拿好自己的东西!
麻溜的下车!”
列车员嘶哑的吼声在车厢里炸开,像投入沸油的水滴。
原本死寂的车厢瞬间炸开了锅。
人群像被惊醒的蚁群,骚动起来。
扛包的,拖箱子的,抱孩子的,叫嚷声,咒骂声,孩子的哭闹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推搡向前的洪流。
“沉舟!
快!
跟上!
别他妈发愣了!”
江大牛猛地惊醒,胡乱抹了把嘴角的口水,一把拽起还蜷缩在地上的江沉舟,力气大得几乎把他提起来。
江沉舟一个踉跄,赤脚踩在冰冷湿滑的地板上,险些摔倒。
他紧紧抱着蛇皮袋,像一片无助的叶子,被汹涌的人潮裹挟着,身不由己地朝着那敞开的、散发着浑浊气息的车门涌去。
双脚终于踏上站台坚硬冰冷的水泥地。
夜风猛地灌过来,带着城市特有的、混杂着煤灰、机油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浑浊气味。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站台上灯光昏暗,人影幢幢。
巨大的钢铁穹顶下,是比车厢里更嘈杂、更混乱的声浪。
陌生的口音在西面八方叫喊,广播里冰冷的女声一遍遍播报着车次。
巨大的、蒙着灰尘的广告牌上,印着他不认识的漂亮女郎和看不懂的商品。
“跟紧点!
别跟丢了!
这地方大得很,丢了可没人找你!”
江大牛在前面吼着,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前走。
江沉舟赤着脚,踩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
每一步,都硌得生疼。
他咬紧牙关,抱着那个轻飘飘又沉甸甸的蛇皮袋,努力迈开腿,深一脚浅一脚地,紧紧追着表哥那在昏暗灯光下晃动的背影。
像一滴即将被投入汹涌大海的水珠。
茫然地,撞进了这片由钢筋水泥构筑的、光怪陆离的森林。
江大牛显然对这里很熟,七拐八绕,穿过拥挤混乱的人群,走出巨大的火车站出站口。
外面,是更广阔的喧嚣。
宽阔的马路上,车流如织,刺眼的车灯汇成一条条流动的光河。
高楼大厦像黑色的巨人,沉默地矗立在夜空下,窗口透出的点点灯光,冰冷而遥远。
空气里弥漫着尾气的味道,还有一种从未闻过的、属于城市的躁动气息。
“今晚先找个地方对付一宿,明天一早就去工地报到!”
江大牛带着他,熟门熟路地钻进一条狭窄、灯光昏暗的小巷。
巷子两边是低矮破旧的门面房,挂着油腻腻的招牌:十元旅社、通宵录像、廉价盒饭。
地上污水横流,垃圾随处可见。
“就这儿!”
江大牛在一扇挂着“住宿”牌子的破旧木门前停下,抬手哐哐砸门。
门开了条缝,露出一张睡眼惺忪、胡子拉碴的胖脸。
“老规矩,通铺,两个人。”
江大牛熟稔地说。
胖脸男人打量了一下江沉舟和他赤着的脚,以及那个寒酸的蛇皮袋,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收了江大牛递过去的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拉开一扇吱呀作响的铁门。
里面是个大通间。
一股浓烈的霉味、脚臭味和劣质烟草味扑面而来,差点把江沉舟熏个跟头。
昏暗的灯光下,几十张高低床挤在一起,床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人,鼾声此起彼伏。
空气污浊得几乎能拧出水。
江大牛找到两张靠墙的空铺,把手里一个小包袱扔到上铺,自己利索地爬上了下铺。
“你就睡上面。”
他指了指上铺,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赶紧睡!
明天要卖力气的!”
江沉舟看着那张油腻腻、床单黑得看不出颜色的上铺,又看了看自己沾满泥污的赤脚。
他默默地放下蛇皮袋,双手抓住冰冷的铁架床梯,费力地往上爬。
床铺很窄,很硬。
躺下去,能清晰地感觉到下面弹簧的凸起,硌着骨头。
他侧着身,尽量蜷缩起来。
黑暗中,无数种陌生的气味和鼾声、磨牙声、梦呓声,像无数只小虫子,钻进他的耳朵和鼻子。
他睁大眼睛,望着头顶近在咫尺、同样油腻的天花板。
一只硕大的蟑螂,慢悠悠地从他眼前爬过。
怀里的蛇皮袋,硬邦邦的玉米饼子顶着他的胸口。
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压着他那颗同样冰冷、沉甸甸的、在陌生城市的第一个夜晚里,茫然跳动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