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丽的宫装此刻只让她感到沉重如枷锁，方才情动的红晕褪尽，只剩下纸一般的苍白。
她看向萧彻，眼神复杂难辨，有后怕，有羞愤，有未褪的情愫，更有一种被命运扼住咽喉的窒息感。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指向殿门的方向。
萧彻读懂了那眼神中的疲惫与惊惧，也看到了无声的逐客令。
他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躬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声音恢复了惯常的低沉平稳，只是微微有些沙哑：“夜深了，娘娘安歇。
奴才告退。”
他转身，走向那扇刚刚吞噬了一个窥探者、此刻又显得无比沉重的朱漆大门。
脚步落在地砖上，再无声息，如同幽灵。
推开殿门，更深露重的寒意扑面而来，让他滚烫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他跨过门槛，反手轻轻将门掩上，将那殿内残留的、令人疯狂的甜腥异香，那劫后余生的恐惧，以及那无法言说的、被强行掐断的情愫，都隔绝在了身后。
景阳宫巨大的殿门在萧彻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如同锁住了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幻梦。
门外，夜色更浓，带着露水寒意的风扑面而来，吹得萧彻一个激灵，方才被情欲和恐惧蒸腾出的汗水瞬间变得冰冷黏腻。
他没有立刻离开。
高大的身影在宫门投下的阴影里站了片刻，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深垂的眼睫掩盖了所有翻涌的情绪——那几乎焚毁理智的炽热，那被撞破的惊骇，以及此刻如同跗骨之蛆般缠绕上来的冰冷后怕。
他缓缓抬起手，指腹无意识地摩挲过颈侧那片被泪水濡湿、此刻己变得冰凉的位置，那里仿佛还残留着灼人的温度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馨香。
良久，他才转过身，沿着被宫灯投下幽暗光影的漫长宫道，一步步向属于低阶内侍的庑房方向走去。
脚步声被厚底宫靴吸收，在死寂的深宫里，几近于无。
只有廊下悬挂的铜铃，偶尔被夜风拂动，发出几声空灵而孤寂的脆响，远远荡开，更显得这宫苑深如寒潭。
景阳宫内，烛火依旧摇曳。
裴清漪背靠着冰凉坚硬的紫檀木殿门，身体缓缓滑落，最终跌坐在冰冷刺骨的金砖地面上。
那身华美却单薄的素纱寝衣，此刻己无法提供丝毫暖意，冷汗浸透的布料紧贴着肌肤，带来一阵阵战栗。
她环抱住自己的双膝，将脸深深埋了进去，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耸动。
方才那宫女平静无波的眼神，如同附骨之疽，在她脑海里反复闪现。
那眼神扫过香炉时微不可查的停顿，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口。
她真的没闻到吗？
真的没看到殿内空无一人时那诡异的气氛吗？
还是说……那平静之下，早己将一切尽收眼底，只待择机而动？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片刻前被情欲点燃的火焰，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无边的窒息感。
这金碧辉煌的景阳宫，此刻在她眼中，无异于一座巨大的、正在缓缓合拢的兽口牢笼。
皇帝那阴鸷多疑的面容，皇后那双看似悲悯实则深不可测的眼睛，丽嫔那毫不掩饰的嫉恨嘴脸……无数张面孔在她混乱的思绪中扭曲、放大，带着森然的冷笑。
“呵……”一声极轻、带着浓浓自嘲和绝望的冷笑，从她紧咬的唇齿间逸出。
她抬起头，望向殿内那依旧在袅袅吐着青烟、散发着致命诱惑气息的狻猊香炉，眼中最后一丝迷离也彻底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清醒和孤注一掷的狠绝。
她扶着殿门，挣扎着站起身。
踉跄着走到那张紫檀小几旁，目光落在萧彻呈上的赤金盘里，那几颗猩红如血的西域缠情香上。
指尖颤抖着，捻起一颗。
香丸触手温润，异香扑鼻。
她死死攥紧，坚硬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却让她混乱的心绪奇迹般地沉淀下来。
不能坐以待毙。
这深宫，从来就不是能让人安然入眠的地方。
……距离景阳宫数重宫阙之遥，皇后的坤宁宫深处。
一盏孤灯如豆，在紫檀木雕花灯架上静静燃烧，光线昏黄而柔和，勉强照亮一隅。
空气里弥漫着清冽悠远的檀香，冲淡了深宫惯有的沉闷气息。
皇后上官璃并未就寝。
她端坐在一张宽大的禅榻上，身着一袭素净的月白色常服，墨发仅用一根简单的青玉簪松松挽起，卸去了白日里母仪天下的威重凤冠与华服，整个人透着一股近乎疏离的淡漠。
手中一串光泽温润的迦南木佛珠，正随着她指尖的捻动，一颗，又一颗，发出极轻微、极规律的“嗒、嗒”声，如同时间的沙漏，在这寂静的深夜里静静流淌。
一个穿着深青色、比普通宫女服饰更为内敛庄重的中年嬷嬷，垂首肃立在禅榻一侧的阴影里，仿佛融入了昏暗的背景。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唯有佛珠相碰的轻响。
忽然，殿门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如同猫儿蹑足般的脚步声，停在门外。
接着，是两短一长、富有节奏的叩门声。
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
“进来。”
上官璃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深夜的倦意，却依旧清晰平稳。
殿门无声地开启一条缝，方才在景阳宫送茶的那个青衣小宫女侧身闪入，又迅速而轻巧地将门合拢。
她快步走到禅榻前几步远的地方，双膝跪地，额头轻轻触在冰冷的地砖上。
“禀主子，”小宫女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刻意的平板，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茶送到了。
景阳宫内……异香浓郁，远胜寻常。
裴贵妃娘娘……并未现身接茶。
殿中……空无一人。”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奴婢放下茶盘时，隐约……似有衣衫窸窣之声……自内殿屏风后传来。
气息……颇为不稳。”
嗒。
又一颗佛珠被缓缓捻过。
上官璃低垂的眼睫在灯影下投下小片浓密的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
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淡漠神情，仿佛听到的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今日天气甚好”。
“嗯。”
她只淡淡应了一声，指尖捻动佛珠的动作恢复了之前的平稳节奏，嗒……嗒……嗒……仿佛刚才听到的一切，不过是夜风吹过檐角铜铃的微响。
小宫女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等待着进一步的指示。
殿内重新陷入一片沉寂。
檀香袅袅，烛火无声地燃烧着，将皇后捻动佛珠的影子拉长、扭曲在身后的墙壁上。
那影子，在昏黄的光晕里，显得格外幽深、孤寂，又仿佛蕴藏着某种深不可测的力量，正耐心地等待着时机，将一切卷入未知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