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把雪吹成白帘子,子时刚敲,京城外城的鬼市才睁眼。鬼市,
据说里面能买到价值连城的宝物,也能买到仙丹妙药。有人在这里发家致富,
有人在这里身败名裂…………奇怪的是,坐落于天子脚下,鬼市却安然无恙的。
月色像被冻住的银锭,照得满街残雪泛青。风一过,老槐树抖落一身细雪,雪粒撞进灯笼里,
“嗤啦”一声灭了半条街的火光。最近夜里太冷了,街上的人稀稀落落的,
只听得见雪落下的声音。就在灯影最暗处,一顶灰布小棚支在槐根旁。棚口悬一块乌木小匾,
匾上无字,只刻了一朵半开槐花。匾下摆着一张矮桌,桌角钉着一只拳头大的铜炉,
炉里燃的不是炭,而是晒干的槐花蒂——火舌幽蓝,带着涩甜的苦香。桌后坐着一个人。
看着倒是不到而立之年,他凑近油灯,仿佛是在打量着什么。青布罩衫,
袖口露出苍白腕骨;指尖拈一枚小小瓷瓶,瓶身用朱笔写着“忘”。字迹不露锋芒,
收敛于内。男子放下手中的朱笔,看着摇摇欲坠的火焰,思量着。他不吆喝,只垂眼拨火,
仿佛等的是雪,而不是人。更鼓三声,夜里更加安静了。一个披麻妇人踉跄而来,
打破了鬼市的寂静,怀里抱一只漆匣。妇人双眼红肿,却倔强地挺直脊背。
她没有看向四周五光十色的店铺,而是直奔这灰布小棚来。妇人跌跌撞撞的,来到男子面前,
站定,把气喘匀了,眼眶依然红肿。“先生,忘情药,当真一服即灵?”卖药人抬眼。
那双眼比雪还凉,却在看清妇人面容时微微一滞。“药不假,”他声音低而干净,
“只是忘了之后,再记不起今日为何而哭——你可舍得?也会忘了曾经的岁月。”妇人咬唇,
拼命的忍住眼泪,把漆匣推过去。匣内是整整齐齐十两雪花银,
压一张黄纸——写着亡夫姓名生辰。“他走之前就给我留好了银子,
说…………要是等不到他,就来找先生买药。”那字迹倒是娟秀,
只是每个字的最后一笔都有晕墨,卖药人指尖轻点那张纸,像点在刀锋上,片刻后,
他把漆匣推回。“今夜不售。”“为何?” 妇人颤着声音问道。“槐雪未落尽,药性不稳。
”妇人怔住,泪砸在桌面,碎成冰渣。“先生,就当是我求求您了,把药卖给我吧,
这样的日子我过得太难受了,先生。他本来只是一个文弱书生,上什么战场,
偏偏只留下我一个人。”卖药人眼眸里都是清冷,“这个月的药都没了,夫人还请回吧,
有些人不是求一瓶药就能忘记的。”沈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妇人忍下心中的痛,
抱着漆匣缓缓的消失在夜里。妇人刚走,槐枝上忽坠下一团雪。一辆马车停在了鬼市的门口,
马车上下来一个带着黑色斗笠的人,那人环顾四周,径直来到卖药人的面前。“沈公子,
老奴来拿东西了。”那人一口的夹子音。沈忘头都没有抬一下,
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来人,“苏公公,这是这个月的新药方子。
”沈忘抓紧了那薄薄的纸。苏公公冷笑,轻轻一抽,便把药方拿了过来。“时辰不早了,
沈公子还是赶紧和咱家进宫吧,定安郡主还在等着呢。”定安………沈忘的指尖微颤,
拿起放在桌子旁边的药箱,吹灭了油灯,“苏公公,请。”两人上了马车消失在鬼市。
老槐树在风中摇曳着,摇下了一地的新雪。马车慢悠悠的进了皇宫,
在一处偏僻的地方停下来了,苏公公把药方子递给一个随从,摆了摆手。“沈公子,
您先过去吧,咱家还要去回话。”沈忘轻车熟路的走向一处偏殿,偏殿不大,
但是到处都有巡逻的侍卫。沈忘径直走进偏殿,推开木门。帘子后面,
一个女子正在伏案写着什么。沈忘背着药箱,行礼,“臣见过定安郡主。”顾无咎提笔一捺。
搁笔理好衣袍走出来,“免礼,沈公子请吧。”落座后,顾无咎熟练的伸出左手。
雪白的手腕让沈忘愣了一下,沈忘握紧拳头,又立马松开,开始诊脉。
“郡主这个月的脉象倒是稳定,只是略有一些体寒,臣一会开一个温补方子,
郡主按日服用便好。”沈忘松开手,提笔写下药方子。墨迹未干,
就见婢女端来一碗热乎的药汤,闻着倒是有一些奇味,“郡主,圣上赏赐的汤药,
说是让您趁早喝了。”顾无咎接过汤药一点点的喝起来,“沈公子开了药方子,
你一会记得去抓药。”婢女接过药方子。“那臣先告退,郡主早些歇息。
”沈忘背起药箱行礼离开。风雪涌动但那身影却义无反顾的走了出去。皇宫很大,
时不时有着提灯夜巡的宫人,沈忘背着自己的药箱阔步走向御药房。
不时有几个宫女偷看沈忘两眼,小声私语。子时三刻,皇城最深处——御药房。殿门紧闭,
窗牖半掩。幽蓝炉火舔舐铜鼎,把沈忘的影子拉得极长,又压成极薄,像一柄将断未断的剑。
沈忘一边提着笔,一边看着火炉记录着。炉中“嗤啦”一声,
最后一味“忘忧草枯根”投入火中,苦香翻涌,直冲梁脊。沈忘打开炉顶看着翻涌的药汁,
心里一颤。“沈公子,圣上宣你过去,还是别误了时辰。”苏公公的在门外高声喊道。
沈忘灭了火。跟着苏公公来到御书房外,“公子,请吧。
”苏公公惺惺作态的指了指御书房前的台阶。沈忘没吭一声,一撩月白色的衣袍,
在台阶上跪得笔直,一轮明月当空挂着。沈忘跪在阶前,指节因寒而青,
却仍稳得可怕—— 风再大,也只能吹起他的衣袍,他不能让心跳错一拍,让思绪乱了一分。
因为御书房的外边,不止有雪,还有一把随时落下来的刀。铜漏滴答,恰敲第十三下。
“圣——驾——到——”内侍的嗓子划破静夜,像冰棱坠地。沈忘抬眼,动了动睫毛,
又迅速低下眉眼,端正行礼。玄狐大氅掠过门槛,顺安帝携龙涎香与雪气一并涌入。
顺安帝看了一眼跪在雪地里的沈忘,“进来吧,大雪天的,别冻坏身子骨了,朕心疼。
”沈忘谢过皇上,抖落一身的细雪,进了御书房,御书房暖烘烘的,点着许多油灯,
空中弥漫着一股幽香,顺安帝坐在龙椅上眼底两点幽光,提着朱笔写着什么,
像荒原上饿极的狼。“沈卿,”顺安帝声音不高,却震得油灯火焰一跳,“朕的丹,
还差几成?”“回陛下,只差最后一味‘主心引’。”沈忘俯首,眼睛被熏香熏得想掉眼泪。
顺安帝满意的笑了。那笑极轻,极薄,像割开皮肉的薄刃想要一层层的剖开沈忘的心。
他抬手,把刚刚用朱笔写好的折子甩在沈忘的面前,朱红折子啪地展开,
一行朱砂淋漓—— “定安郡主顾氏,生辰之礼,以心入药。
”沈忘只是扫了一眼那淋漓的折子,握紧拳头,青筋暴起。“啪。”的一声,折子合上,
将折子按在自己的手下,声音脆得像骨裂。顺安帝皱眉,走下龙椅,俯身,
一把攥住沈忘下颌,迫他抬头:“怎么,舍不得?”沈忘眼底血丝迸开,身体微微颤抖,
却只吐出四个字:“微臣不敢。”顺安帝的嗓音低下去,像钝刀慢割,
每一字都能决定别人的生死,每一刀都带着陈年血腥。“十年前,你父沈怀璟,
当众妄言‘忘忧草不可延年’,坏朕长生大计。朕赐他满门抄斩,独留你一个,
是因你说—— ‘臣愿炼长生,以赎父罪。’ 朕允了,你便才活了。而今,丹将成,
你倒心软上了?”顺安帝松开手,踱到梁柱,指尖轻叩梁柱,摸索着柱子上的龙纹路。
轻蔑的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沈忘。“顾家那丫头,你也该记得她的身世吧。
定国大将军——顾凌萧,胆敢为你的父兄收尸,他向来自傲不把朕放在眼里,
哪想却出了意外。偏偏那丫头命硬,朕留她一命。”顺安帝长吐了一口气,
“她长得像极她母亲,让朕总是忍不住想起旧年旧事。所以朕怜她年幼,赐封郡主,
养在宫中。如今,她血脉正好,做你最后一味药引,也算全了朕的仁心。”顺安帝俯身,
声音愈发温柔,却字字淬毒:“朕知你与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可你也该记得——每当你心软一次,朕便让人在她汤药里多加一分‘忘忧’。现如今,
她连你的名字都记不全了吧?”顺安帝低笑,笑声在御书房上盘旋,像夜枭啼血。
“半月之期。丹成,你活,朕也可以允她厚葬;丹败——朕便剜她的心,炼你的骨,
一起入药。”苏公公走进来对顺安帝点头哈腰,对沈忘行了一个请的手势。沈忘捡起那折子,
干巴巴的行了一个礼,退出了御书房。雪又开始下了,落在沈忘肩头,积了一层白,
像给他披了孝衣。十年前自己没得穿上的孝衣,后来年年的夜雪,他从不撑伞,
一个人感受雪的冷。十年前定国府上的一场大火,
沈忘没有等到久经沙场的顾大将军冲出火海,也没有等到温润如玉的燕柔长公主逃出来。
最后,被烧枯的槐树下小侧门被人推开,推出来一个脏兮兮,满是泪痕的她。
沈忘接住了顾无咎,门却关上了,只是匆匆一瞥,火光中是两个重叠的身影,一个高大威猛,
不怒自威,另一个盈盈一水。槐树枯萎了,定国府的牌匾被烧成黑炭,掉落下来。
一眼望去满目疮痍。沈忘走在回御药房的路上,左手拿着刚刚圣上写的折子,
右手掌心掐出血痕,却感觉不到疼。脑子里翻涌的,
是十年前的槐树下——沈怀瑾和顾凌萧下着棋,顾将军嚷嚷着要悔棋,
燕长公主在一旁给沈母画画,大家说说笑笑。顾无咎那时候还很小一个,
但可能是军营的熏陶,小小少女踮脚摘花,把两粒最饱满的塞进他掌心:“一粒给你,
一粒给我。若有我们不能相认,就拿它当暗号。”最后还不忘嘱咐一句,“你别忘了哦,
这是属于我们俩的暗号。”如今,那两粒干花,一粒在他怀里,一粒在她发绳上。沈忘闭眼,
喉间腥甜,低声唤:“阿咎……”声音散在雪夜里,无人应答,却惊起掉队的归鸿。卯初,
天色仍暗。偏殿铜镜前,顾无咎独坐。宫人鱼贯而入,宫人替她拆鬟,象牙梳篦穿过长发,
一下一下,像雪落竹瓦。铜镜里,她看见自己左腕——旧疤淡青,五瓣槐花,边缘微微凸起。
“郡主,这疤像是旧刀伤,倒是有些别致。”新来的梳头宫女轻声道。顾无咎指尖轻触,
心底掠过一阵空茫:“这伤大概是小时候留下的吧,我都不记得何时受过的伤了。
”铜镜前的美人,揉了揉太阳穴,昨夜又是一整晚的梦,昨夜梦里,
她站在一株巨大的槐花树下,仰头望见一个少年踮脚摘花。她一靠近,那少年微微回头,
面容模糊,只余一双极黑的眼,眼中仿佛有着星辰大海一般明亮。
顾无咎脱口而出:“阿——”名字却哽在喉间,费劲心神也想不起来自己接下来该说什么,
醒来只剩空荡回声,自己一身的冷汗。辰时,御膳房送来早膳。
宫人端来金丝酥、桂花糕、乳酪羹,甜腻香气蒸腾。整整齐齐的摆放在顾无咎的前面,
各个都是甜味浓郁。顾无咎舀一勺乳酪,入口竟苦得发涩,舌苔泛起药腥。
顾无咎放下手中的玉勺,问“今日羹里加了黄连?”宫人一听,惶恐跪地:“回郡主,
并无苦药,是御厨新熬的蜜乳。趁着热就给郡主端上来了。”顾无咎垂眸,端起一旁的茶水,
喝了一口,苦味仍在,像有人拿药匙抵着她喉咙,逼她咽下苦得发酸的药汁。
她忽地想起——很久以前,有人曾把槐花做成的糕点放在她掌心,说:“若是药太苦了,
你来告诉我,我做甜甜的糕点给你吃。”掌心空无一物,唯有口中的苦涩,从舌尖直钻心底。
午后,太医院呈上新方。“沈公子又开了新的药方。”宫人将药方递给顾无咎。
顾无咎恰好在练字,拿起药方仔细打量。沈忘的字迹瘦劲,末尾“甘草”二字收笔略顿,
像藏了钩子。顾无咎指尖沿着墨迹游走,腕骨莫名发热。感觉这个字迹十分的熟悉。
她取笔蘸墨水,在空白笺上临写——“甘草”二字竟与沈忘笔迹分毫不差,仿佛她写过千遍。
那笔锋行走自如,水到渠成。宫人端来煎好的汤药,褐色药汁晃荡,映出她惊疑的脸。
“今天这药怎么这么黑?“宫人底下头解释道,“沈公子亲手煮的,奴婢也不知道。
”顾无咎没再吭声,吹凉了药,把药喝完,才见药碗底处,是一个五瓣槐花的纹路。
“这不是平常宫里的碗。”顾无咎心里想到,不动声色的放好碗。“陪我出去走走。
”搁下碗,顾无咎同宫人走出偏殿,到御苑赏景。酉时,雪停。御苑老槐枯枝横斜,
枝头悬着几粒干槐花,风一吹,簌簌作响。顾无咎伸手欲折,指尖被刺破,血珠滚落白雪,
红得刺目。“郡主!”宫人惊呼道。忽有笛声自远处传来,调子极轻,却十分悠扬,
像少年在雪夜吹叶。顾无咎摆了摆手制止住宫人的大呼小叫。笛声没有停歇,
反倒是越发悠长。她心头猛地一撞——那调子,她听过,是在梦里,
记忆被牵拉回久远到无法追溯的年岁。笛声一转,成了低低的口哨,两短一长,
像是在与什么人对着旧日暗号。顾无咎循声而去,雪地里脚印深深浅浅,像有人在前面等她。
转过回廊,笛声戛然而止,只剩沈忘的背影,青衫被风吹得鼓起,
像一面将倾的旗却不愿意屈服于劲风。她想喊,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只吐出白雾,
少年已没入雪幕中。宫人匆匆赶到,问顾无咎发生了什么。顾无咎看着沈忘消失的方向,
不语摇头。指尖被划破的伤口滴出一滴血,砸在洁白的雪地上。夜里,顾无咎梦魇又至。
梦里,少年站在槐花树下,向她伸手,掌心躺着一粒槐花糖。“阿咎白日里吃的药太苦了,
来,吃一颗糖。”她张口欲咬,糖却化成血。那血倒是淋漓,把顾无咎直接吓醒,惊醒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