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龙湖的水面,被细细密密的雨丝敲打出无数个微小的涟漪,一圈圈荡开,
又无声地消融在更广阔的墨色里。远处的画舫游船,轮廓在雨幕中晕染模糊,
只余下几点昏黄的灯火,像宣纸上不慎滴落的几点淡黄水渍,缓缓化开,渐渐失了形状。
整个天地,仿佛一幅被水洇湿了、尚未完成的水墨长卷,透着一种湿漉漉的、无边际的苍茫。
我独自坐在水边的长椅上,冰凉的湿气透过薄薄的衣料,丝丝缕缕地渗进来。
手机屏幕在昏暗中突兀地亮起,又熄灭,像一颗跳动不安的心脏。指尖犹豫着,
最终还是划开了屏幕。那封电子请柬,设计得简约而雅致,素雅的底纹上,
两个名字依偎在一起,旁边印着时间和地点——徐州某酒店。
目光在“林晚”两个字上停留了许久,仿佛能穿透冰冷的屏幕,
触摸到那个名字背后鲜活的身影。屏幕的光映着我的脸,雨丝斜斜地飘落在屏幕上,
碎裂成更细小的水珠,模糊了那刺眼的喜字。手机又轻微地震动了一下。是她的消息,
简短得近乎吝啬,每一个字都像是冰冷的石子,沉甸甸地砸进湖心:“新郎是徐州人。
”雨丝似乎更密了些,打在脸上,带着初秋的微凉。我闭上眼,
舌尖却毫无预兆地泛起一种极其鲜明的滋味——滚烫、霸道,
混合着鱼肉的鲜嫩与羊肉的醇厚,却又被一种辛辣猛地刺穿。那是去年伏羊节,
在老城根下那家喧腾的“老灶台”食肆里,林晚夹起一大块裹着浓稠酱汁的羊方藏鱼,
不由分说直接塞进我嘴里时的味道。“尝尝!”她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促狭又期待的笑,
“这才叫徐州味儿!够不够劲儿?”那滚烫的鱼肉混着浓郁汤汁瞬间在口腔里炸开,
霸道地占据了所有味蕾,辛辣直冲鼻腔,呛得我眼泪几乎要涌出来。我狼狈地哈着气,
她却笑得前仰后合,顺手递过来一杯温热的沛公酒。冰凉的杯壁贴上灼热的嘴唇,
辛辣被酒液的醇厚稍稍压下去,一股奇异的暖流却顺着喉咙一路烧到胃里,
也烧红了她的脸颊。店里人声鼎沸,羊肉汤锅蒸腾起白茫茫的热气,氤氲在我们之间。
她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几缕发丝黏在上面,目光穿过袅袅的白雾望向我,那眼神亮得惊人,
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热度。“怎么样?没骗你吧?我们徐州的味儿,就得这么猛!
”她得意地扬了扬下巴,笑容在氤氲的热气里明媚得晃眼。那时节,
空气里弥漫着羊肉汤、孜然粉和汗水的混合气息,喧嚣嘈杂,却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滚烫。
舌尖残留的记忆如此鲜明、如此灼热,与现实里这冰冷的雨丝、屏幕上那行冰冷的文字,
形成了残酷的对比。那股曾让我狼狈不堪的辛辣霸道,此刻却成了心口唯一残存的暖意,
带着令人窒息的腥甜。雨点落在湖面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嗒,嗒,嗒,
像是某种单调而固执的倒计时。我站起身,冰冷的雨水立刻顺着发梢流进颈窝,激得人一颤。
目光无意识地掠过烟雨迷蒙的湖面,投向远处那座笼在雨雾中的小山——云龙山。那里,
半山腰的兴化禅寺,红色的院墙在灰蒙蒙的背景中只透出一点模糊的影子。
我和林晚曾在寺前那棵挂满同心锁的老槐树下,
笨拙地将一把崭新的铜锁扣在最粗壮的枝桠上。锁身冰凉的触感仿佛还留在指尖,
锁芯“咔哒”合拢的轻响犹在耳畔。她踮着脚,努力将钥匙抛向山涧深处,回过头时,
脸上是如释重负又带着点狡黠的笑容,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她睫毛上跳跃。“这下好啦,
”她拍拍手,声音轻快得像山涧里的溪流,“钥匙都丢进云龙湖喂鱼了,谁也跑不了啦!
”誓言犹在耳边,带着少女的笃定和阳光的温度。而如今,那锁,连同锁住的誓言,
是否还安然悬挂在那风雨飘摇的枝头?或者早已被时间锈蚀,被风雨剥落,
沉入了山下这深不见底的湖水中?雨丝更急了些,模糊了远山的轮廓,
也模糊了记忆里那张明媚的笑脸。一种近乎自虐的冲动驱使我迈开脚步,没有方向,
只想让这冰冷的雨水浇透全身。双脚仿佛有它自己的记忆,
引领着我穿过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青石板路,绕过一丛丛在风雨中摇曳的翠竹,
踏上了戏马台那熟悉而又陌生的石阶。雨水顺着古老石阶的缝隙蜿蜒流下,
冲刷着那些深深浅浅的凿痕。我一步一步向上走,脚步沉重。石阶两侧,
那些沉默的石刻画像和斑驳的文字,在雨水的浸润下似乎更加清晰,
无声地讲述着两千年前那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男人,如何在这里兵败如山倒,
如何在这里诀别了他的美人,最终走向乌江的末路。“听见没?
”林晚清脆的声音仿佛就在昨日,带着她特有的、对家乡历史的自豪,“霸王别姬,
就在这儿!我们徐州,骨子里就带着这股子烈性!”那时我们刚在一起不久,
她拉着我登上戏马台,兴致勃勃地给我讲项羽和虞姬的故事。
夕阳的金辉洒在古老的石阶和城垣上,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悲壮的色彩。
她指着那些石刻,眼神晶亮,语气热烈,仿佛那千年前的英雄气概就流淌在她的血液里。
然而,戏马台最终见证的,并非只有英雄的传说。争吵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记忆有些模糊了,
只记得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冷,悬在戏马台残缺的垛口上方,清辉如水银般泻在冰冷的石地上。
争执的起因早已被激烈的情绪淹没,只留下她灼灼逼视的目光,像两簇不肯熄灭的火焰。
“为什么不能留下?”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颤抖,“这里有我的一切!
我的家,我的根!那些老巷子里的烟火气,伏羊节的热闹,云龙湖边的晚风……它们就是我!
”她的手指紧紧攥着冰冷的石栏,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你总觉得这里不够好,不够大,
可它养大了我,它就是我!你让我怎么走?”我看着她眼中翻涌的泪光,
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却无法妥协。那时我心中只有远方那个模糊却诱人的轮廓,
一个被描绘得光芒万丈、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晚晚,不是这里不好,”我试图解释,
声音干涩,“是外面有更好的机会,更大的平台,我们可以……”“我们?”她猛地打断我,
泪水终于滑落,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的寒光,嘴角却扯出一个近乎惨淡的笑,
“你说的‘我们’,是指你和我一起走,还是你一个人走?”她摇着头,一步步后退,
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你的未来里,装不下徐州。我的根,
也拔不出这片土地。陈暮,我们不一样。”“不一样”三个字,像淬了冰的箭镞,
精准地射穿了所有试图弥合的幻想。月光下,她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
眼神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只剩下一片空茫的灰烬。戏马台的风,带着两千年的呜咽,
卷过我们之间骤然拉开的、无法跨越的距离。那晚之后,
裂痕如同这古老的石阶上被风雨侵蚀出的沟壑,再也无法抚平。雨势渐大,
密集的雨点砸在戏马台古老的石砖地上,溅起冰冷的水花,也砸碎了我眼前的幻象。
两千年的悲歌早已沉寂,而我与林晚那场不足道的离别,却在这无休止的雨声里被无限放大,
反复吟唱。冰冷的湿意穿透衣衫,寒意直抵骨髓。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分不清是雨是泪,
转身离开这片承载着太多沉重与心碎的石阶。脚下的青石板路湿滑冰冷,
通向那个我不得不面对的、名为“明天”的刑场。婚宴的前夜,
整座城市仿佛都浸在一种粘稠的、带着酒意的微醺里。
霓虹灯在湿漉漉的街面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光影,
空气里混杂着烧烤的烟火气、雨后泥土的腥气,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婚礼前的喧嚣余韵。我像个游魂,
漫无目的地晃荡在回龙窝曲折幽深的巷子里。青石板铺就的小径被雨水洗得发亮,
映照着两旁仿古建筑檐下悬挂的红灯笼。那些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投下一团团暖昧不明的光晕。巷子深处,食肆和小酒馆传出模糊的谈笑声、碰杯声,
热闹是他们的。唯有巷尾,一盏孤零零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曳,
昏黄的光晕笼罩着一块小小的木质招牌——“彭城往事”。
那光晕的边缘在潮湿的空气中微微晕染开,带着一种奇异的、引人靠近的暖意。鬼使神差地,
我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沉重的木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店内光线昏沉,只点着几盏低瓦数的白炽灯,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沉淀已久的气息——是旧木头的陈味,是油烟的腻香,
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时间的尘埃感。几张老式的八仙桌散落着,空无一人。角落里,
一个微胖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在灶台前忙碌,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是熟悉的、熬煮羊肉汤的声音。我的目光却被门槛边的景象钉住了。她就蹲在那里,
在昏黄灯光的边缘。一身洁白繁复的婚纱裙摆像巨大的云朵,在冰冷潮湿的青砖地上铺展开。
裙摆上精致的蕾丝和珠绣,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只显出模糊而昂贵的轮廓。
与这身华丽格格不入的是,她赤着脚,白皙的脚踝和脚趾直接踩在粗糙冰凉的石板上,
沾了些灰尘。她微微低着头,手里捏着一块小小的、金黄色的蜜三刀,正小口小口地吃着。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低垂的侧脸线条,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唇边,
沾着点点雪白的糖霜,像是寒冬腊月里,落在红梅上尚未融化的细雪。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灶台上羊肉汤的咕嘟声,巷子外隐约传来的车声,
都退成了遥远的背景音。世界只剩下门槛边这抹刺眼的白,她唇边那点未化的“雪”,
以及她身上散发出的、一种混合着疲惫、茫然甚至有些孩子气的脆弱气息。
她似乎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吃蜜三刀的动作顿住了。然后,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视线猝不及防地在昏黄的光影中交汇。她的眼睛,
那双我曾无数次迷失其中的、像云龙湖水一样清澈又深邃的眼睛,
此刻清晰地映着我狼狈的身影——被雨水淋透的头发贴在额角,脸色大概苍白得像鬼。
惊讶、慌乱、难以置信……复杂的情绪在她眼中飞快地掠过,
最终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几乎令人心碎的平静。那平静之下,似乎有无数的暗流在汹涌,
却又被她死死地压制着。她看着我的眼神,平静得如同一潭深秋的井水,
所有的波澜都被死死压在看不见的冰层之下。那潭水映着我此刻的狼狈——湿透的头发,
苍白的脸,像一张被雨水泡烂的旧报纸。时间粘稠地流动着,每一秒都拉得无比漫长。
灶台那边,咕嘟咕嘟的煮汤声固执地响着,像是这凝固空间里唯一的心跳。
她捏着那块小小的蜜三刀,指尖沾着糖霜,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点刺眼的白,
在她唇边,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终于,她极轻、极缓地吸了一口气。
那动作细微得几乎看不见,却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然后,她扶着旁边冰凉的门框,
有些吃力地站了起来。巨大的婚纱裙摆随着她的动作窸窣作响,在青砖地上拖曳着,
沾上了湿痕和灰尘。她没有再看我,目光低垂着,落在自己沾着糖霜和油渍的手指上。
她转过身,朝着角落里那个堆放着杂物的旧木柜走去。动作有些滞涩,
那身华贵的婚纱在这昏暗油腻的小店里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沉重。
她拉开一个吱呀作响的抽屉,摸索着。片刻,她走了回来。手里多了一把伞。一把旧油纸伞,
深褐色的伞面,边缘有些磨损,伞骨是深色的竹子做的,看上去用了很久,却依旧结实。
伞面上,绘着精巧的徐州剪纸图案——象征吉祥的龙凤呈祥,还有连绵的云纹。
她走到我面前,很近。近得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新衣服的浆洗味,
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她本身的、熟悉的馨香。婚纱的裙摆几乎要蹭到我的裤脚。
她低着头,视线落在手中的伞上,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伞骨上一个小小的刻痕——那是我俩名字的缩写,当年心血来潮刻下的。
她没有抬头看我。只是伸出手,将那把带着岁月痕迹的油纸伞,
轻轻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塞进了我的怀里。伞骨冰凉,
竹子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衣料,瞬间刺入皮肤,直抵心脏。“拿着吧。”她的声音响起,很低,
很轻,像一片羽毛飘落在寂静的湖面,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每一个字都像经过了漫长跋涉才艰难地抵达空气,带着细微的、不易察觉的颤抖。
“徐州的雨……”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又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以后……不用共撑了。”话音落下,她终于抬起了眼。那双眼睛再次看向我,
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惊涛骇浪,也没有了刚才深潭般的死寂,
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疲惫和空洞。仿佛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情绪,
都在刚才那轻飘飘的一句话里,彻底耗尽了。她唇边那点糖霜,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
说完这句话,她像是完成了最后一项繁重的仪式,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不再看我,
不再有任何言语。她慢慢地转过身,赤着脚,踩着冰凉粗糙的青砖,一步一步,
拖着那身沉重的、沾了灰尘的婚纱,朝着店内更深的阴影里走去。
白色的裙摆无声地拂过地面,渐渐被黑暗吞没,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决绝的背影。
“吱呀——”一声,通往里间的那扇小木门被推开,又轻轻合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怀里抱着那把冰冷的油纸伞。
伞面上剪纸的龙凤在昏黄的灯光下模糊不清。空气里羊肉汤的香气浓郁得令人窒息。
灶台上的汤锅还在不知疲倦地咕嘟着,那单调而固执的声音,
像极了心被反复捶打后发出的空洞回响。那句“不用共撑了”,像一把生锈的钝刀,
在寂静中反复切割着早已血肉模糊的神经。我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那家店的,
也忘了是怎么回到那个临时落脚的、冰冷空洞的酒店房间。
那把油纸伞被我随手扔在门边的椅子上,像一个沉默的、被遗弃的证人。第二天,
那场盛大的婚礼像一场精心编排的、色彩饱和度极高的戏剧。水晶吊灯折射出炫目的光芒,
香槟塔堆砌出虚幻的甜蜜,司仪的声音热情洋溢,宾客的笑脸千篇一律。我坐在角落,
像一个误入片场的局外人。穿着昂贵定制西装的新郎高大英俊,笑容得体,
在众人簇拥下走向红毯的尽头。在那里,林晚穿着另一身更为华丽夺目的婚纱,
挽着她父亲的手臂,缓缓走来。灯光聚焦在她身上,婚纱的珠片和蕾丝闪烁着冰冷的光。
她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微笑,端庄、优雅,如同橱窗里最完美的展示品。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在触及我所在的角落时,没有丝毫停顿,
仿佛那里只是一片虚无的空气。那目光,
如同昨夜在“彭城往事”门口最终看向我的眼神一样,只剩下彻底的、冰封般的空茫。
她唇上涂着鲜艳的口红,完美地覆盖了昨夜沾过糖霜的痕迹。
昨夜那个在昏黄灯光下赤脚蹲着、带着孩子般脆弱吃蜜三刀的她,
仿佛只是我混乱意识里一个荒诞的梦魇。流程冗长而热闹。交换戒指,亲吻,拥抱,切蛋糕,
倒香槟……每一个环节都伴随着掌声和欢呼。我像个提线木偶,随着众人鼓掌,举杯,
脸上挂着连自己都觉得僵硬的弧度。目光却像不受控制般,
一次次飘向那把被遗弃在椅子上的旧油纸伞。
龙凤呈祥的剪纸图案在迷离的灯光下显得黯淡无光。喜宴终于接近尾声。
喧嚣的人声渐渐散去,留下满桌狼藉和空气中混杂的食物、酒水和香水的气味。我起身,
没有和任何人道别,只想尽快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走到门口时,
脚步却不由自主地顿住了。目光落在不远处,林晚正被一群亲友围着拍照。
她换下了一身繁重的婚纱,穿着一条剪裁合体的红色敬酒服,衬得肤色愈发白皙。
她脸上依旧挂着那无懈可击的笑容,配合着镜头,只是那笑意从未真正抵达眼底。
她的眼神越过人群的缝隙,似乎极其短暂地、不经意地掠过我这边,又迅速移开,
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其中的情绪。在她身边,
一个穿着讲究的中年妇人正俯身收拾着几个大行李箱。其中一个箱子上,
的、崭新的黄铜同心锁——正是当年我和林晚在云龙山兴化禅寺那棵老槐树上挂的那种款式。
崭新的锁在灯光下闪着刺目的金光,像是对过往最无情的嘲讽。妇人拿起锁,
仔细地扣在了行李箱的拉链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
狠狠地扎进了我的耳膜。我猛地转身,大步离开。再没有回头。徐州东站巨大的穹顶下,
人声嘈杂,广播声此起彼伏。空气里混杂着泡面、汗水和消毒水的味道。
我坐在冰凉的金属座椅上,等待着那趟即将带我彻底离开这座城市的列车。那把旧油纸伞,
被我随意地靠在腿边。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像沙漏里最后挣扎的细沙。终于,
广播里传来了我那趟列车开始检票的通知。人群开始骚动,朝着闸口涌去。
我拎起简单的行李,顺手抄起那把靠在腿边的伞,汇入缓慢移动的人流。穿过检票闸机,
走下长长的台阶,踏上空旷的月台。雨已经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
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在头顶。月台的风很大,带着初秋的凉意,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灰尘。
就在我随着人流走向指定车厢时,一阵悠扬婉转的曲调,带着独特的腔调和韵味,
被风送了过来。是柳琴戏的唱腔。循声望去,只见月台尽头,靠近出站口的地方,
一个穿着朴素的老艺人坐在小马扎上,怀里抱着一把旧柳琴,正咿咿呀呀地唱着。
那唱词听不真切,但那曲调,如泣如诉,百转千回,
像极了徐州这座古城骨子里的缠绵与苍凉。清越而略带哀婉的琴音在空旷的月台上飘荡,
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每一个离人的脚步。列车已经安静地卧在轨道上,
巨大的钢铁身躯沉默着,车门敞开,等待着吞噬和运送。我走到自己的车厢门口,停下脚步,
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这座被阴云笼罩的城市。视线掠过月台远处那个孤独弹唱的身影,
掠过站台外林立的高楼模糊的轮廓。就在这时,一阵强风毫无预兆地卷过月台,
带着呼啸的哨音。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伞。然而,风的力量太过猛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