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七年的梅雨季,上海总裹着化不开的黏腻。沈知意跪在陆府青石板上时,
雨丝正斜斜缠上她鬓角,把那截皓腕浸得泛白。青砖缝里的青苔沾了水,滑溜溜蹭着膝盖,
像有无数潮湿的虫在爬。"陆司令,沈家欠的三万大洋,我来还。"她的声音被雨泡得发颤,
脊背却挺得笔直。身后管家踢了踢她膝弯,"规矩都忘了?给陆司令磕头。
"雕花木门"吱呀"开了道缝,穿藏青色军装的男人立在阴影里,金扣在昏暗中泛着冷光。
沈知意只看见锃亮的马靴停在眼前,靴底沾着未干的泥点,像刚从哪片血泊里踏出来。
雨珠顺着他帽檐往下滴,砸在青砖上的水花里,漫进她呼吸的,是他身上淡淡的硝烟味。
"沈家的小姐?"男人的声音裹着寒气,"听说会弹琵琶?"她没敢抬头,
指尖掐进掌心:"略通皮毛。""留下吧。"他转身往里走,军靴踩过积水的声音格外清,
"不是抵债,是做我的侍读。"陆府西跨院成了沈知意的囚笼,却悄悄生了暖意。
她在廊下种了株石榴,把偷藏的糖渣拌进土里——那是宴会上没吃完的苏州糖,甜得绵密,
沾在指尖能拉出细糖丝。陆峥年撞见时,正看见她蹲在泥里,鼻尖沾着点土,
像只偷食的小兽。新抽的嫩叶卷着金边,被她用指尖轻轻捋开,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三年才开花。"他忽然蹲下来,指尖拨开蜷曲的新叶,"等结果了,
我让苏州的朋友送套茶具来。"指尖无意间擦过她手背,像有细小的电流窜过,
两人都僵了瞬。他先收回手,耳尖红得快要滴血,仓促地咳了声,
转身时军装上的铜扣撞出轻响,倒像是在掩饰心跳的乱了半拍。她愣住时,他已起身,
风纪扣松着,喉间的疤在阴雨天泛着浅红。"愣着做什么?"他头也不回,"下午教你拆枪,
手笨就多练。"可他教她拆枪时,总耐着性子等。她手指被弹簧夹出血,
他就把她的手按在自己掌心搓,粗粝的枪茧磨得她掌心发烫。"别怕。"他声音低哑,
"枪是死物,你比它金贵。"有次她指尖的血珠滴在他手背上,他没擦,
只盯着那点红愣了愣,喉结滚动了半下——后来她发现,
他批阅公文时总不自觉摩挲那块皮肤,像在确认那点温热是否真的存在过。有回她半夜起夜,
看见他站在廊下对着月亮出神,左手正反复蹭着手背那处,月光照在他侧脸的疤上,
竟柔和得像化了的糖。她抄密信到深夜,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时身上盖着他的军大衣,
领口留着淡淡的烟草味,混着阳光晒过的皂角香。桌上的砚台里,墨锭换成了新的,
是她惯用的徽墨,旁边压着张纸条:"笔锋太急,缓些。"末尾画了个小小的石榴,
果粒画得像芝麻,旁边还歪歪扭扭补了个句号,像是犹豫了很久才落下。
她摸到大衣口袋里有块温热的怀表,打开见着里面空着的夹层,慌忙塞回去时,
指腹沾了他留在表盖内侧的指纹——那指纹浅淡却清晰,像他藏得极深的心事。后来才知,
那是他特意留着准备放她小像的地方,连尺寸都按她的照片量过三次。
他总在公文袋里塞块薄荷糖。沈知意发现时,正撞见他拆开糖纸,却忽然停住,
把糖塞进她手里。"你熬夜多。"他别过脸,耳根发红,"薄荷醒神。
"那糖在她手心里化了点,黏黏的,像他难得的温柔。后来她才知道,
他总在处理棘手公务时含薄荷糖,那天公文袋里明明还有另一块,
他却把开封的给了她——他有极重的洁癖,从不碰别人碰过的东西,唯独对她,
连这点分寸都守不住了。她把糖纸夹在《琵琶行》的书页里,后来那页纸被糖渍浸得发脆,
却总在翻书时飘出淡淡的薄荷香。中秋那晚,他带她翻墙出府。
城隍庙的灯会挤得人喘不过气,他把她护在臂弯里,军靴碾过满地糖纸,发出细碎的声响。
她盯着糖画师傅手里的兔子,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星子,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他的袖口。
"要那个?"他掏钱时,她忽然拽住他袖口,"我自己来。"她把攒了半月的月钱递过去,
拿到那只缺耳朵的兔子时,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糖霜沾在唇角,被她下意识地舔了舔。
回去的路上,糖汁滴在他手背上。他没躲,就那么举着,直到她慌忙用帕子去擦,
才听见他喉间滚出句低笑:"甜的。"她没瞧见,他后来抬手时,
总不自觉用拇指蹭那处皮肤,连端枪时都慢半拍——那点黏腻早被海风刮干了,
可他偏要反复摩挲,像要把那瞬间的甜刻进骨缝里。那帕子被他悄悄收了起来,
后来压在他枕头下,洗得发白了还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甜香。可甜蜜像握不住的糖,
化得猝不及防。沈知意收到弟弟沈知安的信时,信里说父亲病重。陆峥年给了她手枪和钱,
把枚刻着"峥"字的玉章塞进她手心:"早去早回。"玉章被他的掌心焐得温热,
边缘磨得光滑——后来她才发现,那是他常年握枪的指腹反复摩挲的结果,
连刻字的凹槽里都带着点他的体温。她走的那天,看见他站在门廊下,军装上落了层薄雪,
像尊沉默的石像。雪粒子落在他睫毛上,他却没眨一下眼,只望着她的方向。她转身时,
听见他低声吩咐管家:"把西跨院的石榴罩上棚子,别冻坏了。
"声音里裹着她没听出的不舍,尾音发颤,
像被寒风冻住了半截——那是他第一次对谁如此上心,连自己中枪时都没皱过这么紧的眉。
到家时,院子里空无一人。正房的梁上悬着根麻绳,桌案上放着封血书:"知安被抓,
救他需陆峥年密信,父无能,先走一步。"墨迹洇透了信纸,在桌面上晕出深色的痕,
像未干的血。她瘫坐在地上,看见桌角有枚北洋军的徽章。阿福在门外低声说:"小姐,
张会长的人刚从后门走,手里拎着个蓝布包,看着像知安少爷常背的那个——他们说,
用密信去码头换,晚了就......"那包是沈知意亲手缝的,边角绣着只小老虎,
针脚歪歪扭扭,却是知安最宝贝的东西,总说要背到娶媳妇那天。沈知意回到陆府,
把血书拍在他面前:"你把知安怎么了?"他皱眉:"我上周刚把他安排进杭州的学堂,
这是他前天写的信,说要跟你学弹琵琶。"他把信纸推给她,上面是知安稚气的字迹,
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琵琶,旁边写着"姐,我学会认弦了"。"那这是什么?
"她抓起桌上的密信,"张万霖说用这个换我弟弟的命!""别信他,这是圈套!
"陆峥年的脸色沉下去,"那批军火明天运走,密信会害死二十七个同志!
"他指着地图上的红圈,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他们早就盯着这批货了!""圈套?
"她忽然笑了,眼泪掉下来,"在你眼里,我们姐弟的命,不如你那些革命党重要?
"她抓起密信就往外跑,"陆峥年,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他冲出来抓住她的手腕,
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知意,信我最后一次!知安昨天还说,
想跟你一起去苏州看雪!"他的指腹掐进她腕骨的软肉里,带着枪茧的粗糙磨得她生疼,
可那力道里藏着的恐慌,比她的眼泪还烫——他这辈子都没对谁低过头,
连枪顶在太阳穴时都没求过人。她甩开他的手,玉章从口袋滑落在地,摔出道裂痕。
那裂痕像道鸿沟,把两人彻底隔开。她在张府的地牢里见到了沈知安。少年浑身是伤,
却朝她摇头:"姐,别信他们......陆司令是好人,
他给我带了新的琵琶弦......"他咳着血说,
"我已经加入革命党了......"他从怀里摸出半块干硬的石榴,皮皱得像老人的脸,
"这是陆司令给的,
说......说你种的那株快开花了......他总在夜里对着石榴树发呆,
说等你回来......""闭嘴!"张万霖踹了知安一脚,抢过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