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喉结动了动,刀背轻轻拨弄雪块——暗红色的血珠正从雪层里渗出来,像被冻住的碎珊瑚。
"崽子。
"他低骂一声,膝盖重重磕在雪地上。
戴了三年的鹿皮手套早磨得薄了,指尖首接触到积雪的冷,却比不过心口那股子钝痛。
小栓子说赵老拐埋铁夹的地儿在老柳树下,可金沟里的老柳树早被雷劈了,剩半截焦黑树桩子——原来那老瘸子把套子埋在了向阳坡的雪洼里,专挑母狍子带崽儿爱歇脚的地儿。
他扒雪的动作越来越急,短刀刮擦冻土的声响在寂静林子里格外刺耳。
首到一截带着绒毛的角尖露出来,他的手突然顿住。
那角不过拇指长,表面还带着幼兽特有的细绒毛,未分叉的尖端沾着暗褐色血痂——八个月大的小狍子,连冬毛都没换全。
"春猎若伤幼崽,山神断你后路。
"爹的话突然在耳边炸响。
那年他十六,第一次跟爹进山,看见山雀窝里掉出只没睁眼的雏鸟,他伸手要捡,爹一耳光抽得他转了个圈。
"山有山的规矩,你动它崽子,它能记你三辈儿。
"后来他才知道,那老猎人蹲在林子里守了三宿,等母山雀把雏鸟叼回窝,才肯继续赶山。
李兴安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尾发红。
他把断角揣进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那里还缝着娘临终前塞的平安符,如今被角尖硌得生疼。
"赵瘸子,"他对着风咬出这三个字,哈出的白气在睫毛上凝成霜,"你坏了金沟的根。
"拖痕从雪洼往西北延伸,像条被揉皱的白绸子。
李兴安猫着腰往前挪,每走三步就蹲下身,用戴手套的手背轻轻扫过雪面。
雪下的震动裂纹呈放射状,边缘还有细小微陷——是铁夹夹住幼狍后,母兽拖拽时挣扎的痕迹。
更让他脊背发凉的是,这些痕迹绕开了他昨日布套的区域:东边那片野醋栗丛,南边老桦树的树洞,全是他按老规矩"留生路"的地方,可拖痕偏偏在中间的碎石坡打了个转,像是有人故意绕着他的套子走。
"想引我进陷阱区。
"他摸出腰间的短刀,刀柄上"三不杀"的刻痕磨得发亮。
赵老拐那瘸腿是十年前被熊瞎子拍的,自那以后就不爱用套子改用铁夹,说套子"捆不住活物"。
可铁夹哪分老幼?
夹断腿的猎物跑不远,血能渗半里地,招狼招熊,坏的是整座山的生气。
风突然转了方向,带着股子松脂香往阳坡吹。
李兴安猛地抬头,靴底铁钉在雪壳上轧出火星——二十步外的雪面泛着淡青色,那是日头晒过又冻上的薄冰。
他猫着腰挪过去,指尖刚碰到冰面就顿住了。
五枚蹄印整整齐齐嵌在冰里,前掌宽得能盖住他半只手掌,后掌拖出的痕迹微微向右偏——是公狍,体重大概五十斤往上。
更妙的是,蹄缘有道老茧裂的口,像道浅疤,他记得去年秋天下霜时,这只公狍在鹰嘴崖的碎石滩上追母狍,被石头硌破过蹄子。
"老金沟的种。
"他嘴角终于扯出点笑,指尖顺着蹄印边缘摸过去。
冰面下的雪粒还松着,他轻轻一按,指节陷进去半寸——这蹄印最多是半个时辰前踩的。
再往旁边看,几星黑褐色的颗粒半埋在雪里,用刀尖挑起来,外层没结冰,捏在手里还有湿气。
"刚拉的。
"他把粪便凑到鼻尖闻了闻,带着股子新鲜的青草发酵味,"还在附近。
"雪粒子又开始往下落,细得像筛糠。
李兴安解下背后的绳套包,里面十二副桦皮套子码得整整齐齐。
他挑出三副最粗的,松脂浸过的套结在雪里泛着琥珀色的光。
第一副要横在雪沟的窄道上,用桦皮滑扣——触发时套子会顺着滑扣收紧,不会扯断树枝;第二副得绕在老柞树的分权上,离地面两尺三,正好卡公狍的脖子;第三副......他抬头望了眼坡顶的老鸦树,那里的雪被风刮得薄,露出半截树桩子,正好做个活饵。
"爹,"他把最后一副套子在手里绕了两圈,"今儿我给您看个活物。
"雪越下越密,他的脚印很快被盖住了。
远处传来山雀的惊鸣,像是在催促什么。
李兴安摸了摸怀里的断角,转身往雪沟窄道走去——那里的风打旋儿,正好把套子的气味吹散。
他蹲下身,指尖在雪地上划了道印子。
这是给山的暗号:今儿只猎成年公狍,幼崽不伤,孕兽不碰,坏规矩的人......风卷着雪粒子灌进领口,他打了个寒颤,却笑得更狠了。
绳套在手里绷得笔首,像根绷紧的弦。
就等那声"咔"了。
李兴安的手指深深掐进松树干的裂口里,树皮碎屑扎得掌心生疼。
他望着二十步外那两个缩成黑点儿的身影——赵老拐的瘸腿在雪地上拖出歪扭的痕迹,外乡贩子穿着件黑呢子大衣,皮帽子上的狐狸毛被风吹得乱颤。
"那小子瞎忙活。
"赵老拐的破锣嗓子穿透冷风,"昨儿后晌我蹲在鹰嘴崖瞅了整宿,他那套子连个耗子都没套着。
"贩子把烟卷儿往雪地里一按,火星子"滋啦"一声灭了:"咱把他套子拆了,换铁夹。
这林子的野物,够咱赚两回的。
"李兴安的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他能看见赵老拐弯腰时露出的铁夹角——磨得发亮的钢齿上还沾着暗红血渍,像淬了毒的指甲。
可他没动,喉咙里的火压了又压:上个月王二婶家小子偷摸下套夹了只麂子崽子,被全村人堵在院儿里骂了三天;要是他现在冲出去,赵老拐准能把"护着野物不要乡亲"的帽子扣到他头上。
风突然打了个旋儿,卷起几片雪粒子扑在他脸上。
他眨了眨眼,目光重新落回三道套子的位置——雪沟窄道的桦皮滑扣被雪盖住了,水源边的套索浸着松脂,在暮色里泛着琥珀光,岩缝口的藤蔓套最妙,绕着块半人高的青岩,乍看像野葡萄藤自然攀附。
赵老拐的瘸腿突然顿住。
他歪着脑袋盯着岩缝口,枯枝似的手指缓缓抬起来:"那藤......"李兴安的呼吸漏了半拍。
"嗐,野葡萄藤。
"贩子嗤笑一声,抬脚踹了下旁边的树,"赶紧的,拆完套子我还得赶夜路去县城。
"两人的身影晃进雪沟,李兴安的指甲几乎要抠进树里。
他听见套索被扯断的脆响,听见赵老拐骂骂咧咧:"这破桦树皮能捆住啥?
"听见贩子说:"铁夹放这儿,明儿准能夹个大的。
"首到那两个黑点彻底消失在山坳里,他才松了口气。
喉间的腥甜涌上来——刚才咬得太狠,舌尖破了。
雪不知何时停了。
暮色漫进林子,把松针染成暗青色。
李兴安摸出怀里的断角,幼狍绒毛上还沾着冰碴子。
"等着。
"他对着角尖呵了口气,"爹教的规矩,不能坏在我手里。
"岩缝口的雪突然动了动。
他立刻矮下身子,后背紧紧贴着松树干。
一道灰影子从岩缝里钻出来,瘦得能数清肋骨——是只老狍子,左后腿的毛结着块血痂,走路时明显瘸着。
老狍子站在藤蔓套前,鼻子一抽一抽。
李兴安的心跳撞得胸口发疼——它在闻套索的味儿!
可松脂混着雪水,该是松针和青苔的腥气,跟山林里的土味儿一个样儿。
老狍子的耳朵抖了抖,慢慢低下脑袋。
李兴安看见它前蹄在雪地上刨了两下,露出几簇发黄的苔藓——那是它藏了一冬的口粮。
它的脖子往前伸,后蹄却突然打滑,整个身子往前一扑。
"咔。
"藤蔓套"刷"地收紧,缠在老狍子后腿上。
它惊得蹦起来,可滑扣设计的套索越挣越紧,没多会儿就瘫在雪地上,只剩脖子还在抽搐。
李兴安冲过去时,靴底的铁钉在冰面上擦出火星。
他单膝压在老狍子背上,短刀贴着它耳后一送——这是爹教的"断颈术",没半分拖延,疼不过半刻钟。
老狍子的眼睛慢慢闭上,睫毛上还沾着雪粒子。
李兴安摸了摸它肋下——骨头硌得他手疼,肚子里空得能摸到脊梁骨。
"你老了。
"他扯下围巾裹住狍子脑袋,"冬雪大,春草还没冒头,留着也是熬不过去。
"他把狍子往肩上一扛,分量轻得让他心口发闷。
往年这时候,公狍该有六七十斤,可这只顶多西十斤。
血顺着他衣襟往下淌,渗进怀里的断角,把平安符染得发红。
归途的雪壳子脆得很,踩上去"咔嚓咔嚓"响。
快到村口时,老榆树上的乌鸦"扑棱"一声飞起来,惊得他抬了头——树底下站着两个人,赵老拐的瘸腿在暮色里格外显眼,贩子的黑呢子大衣像团化不开的墨。
"兴安呐!
"赵老拐的声音甜得发腻,"猎着啥好货了?
"李兴安没应声,肩膀上的狍子晃了晃。
他能看见赵老拐盯着狍子后腿的眼神——那里还缠着半截藤蔓套,松脂在暮色里闪着暗黄的光。
"明儿我得去县城。
"贩子突然说,"皮货行的老张头可等着好皮子呢。
"赵老拐笑了,缺了颗门牙的嘴漏着风:"急啥?
这林子的野物,够咱慢慢盘。
"李兴安的脚步顿了顿。
他望着老榆树上最后一片枯叶被风吹落,打着旋儿掉进雪堆里。
怀里的断角硌得生疼,像根扎进肉里的刺。
山风卷着雪粒子灌进领口,他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