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会宣布新教导主任时,礼堂的灯管突然爆裂。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第一个牺牲者。
新主任每天颁布新规:“走廊停留不得超过53秒”,“微笑需露齿8颗”。
好友林小鹿因捡橡皮时多笑五秒被记名,第二天她成了走廊墙壁上的剪影。
我在课桌下发现血字警告:“别让他写下你的名字”。偷翻纪律本时,
我看见所有被记名者都成了模范学生照片。午夜,我溜***室销毁名单,
背后响起钢笔划破空气的声音——“陈默同学,你的名字…墨迹未干呢。”——礼堂穹顶下,
新教导主任周正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切割着空气,
也切割着我们仅存的那点课间自由。他站在主席台上,崭新的西装没有一丝褶皱,
金丝边眼镜的镜片反射着顶灯惨白的光,在那张过分端正的脸上投下两片模糊的阴影。
“从即日起,”他的声音毫无波澜,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用尺子量过,“课间走廊停留,
精确计时不得超过五十三秒。违者,初犯警告,再犯……”他顿了顿,
镜片后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头,那目光不像是在看活生生的人,
倒像是在清点货架上的某种物品,“记入个人操行档案,影响毕业评定。”台下死寂,
没有抱怨,没有骚动,只有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顺从。这已经是周主任上任的第三天,
每天晨会,他都会像这样,用精准到令人发指的数字,颁布一条全新的、匪夷所思的校规。
昨天是“微笑需露齿八颗,上下各四,弧度标准”,
前天是“课桌左上角物品摆放高度误差不得大于三毫米”。我的同桌,林小鹿,
悄悄在下面用手指戳了戳我的大腿。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她侧过来的脸,小巧的鼻尖微微皱起,
嘴角努力向下撇着,却还是泄露出一丝憋不住的、带着荒诞感的笑意。她用气声,
极低极低地嘟囔了一句:“五十三秒?他以为他是……掐秒表发令的裁判机器人啊?
”她的声音带着惯有的那种俏皮和满不在乎,像投入死水潭的一粒小石子。可就在那瞬间,
我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冰冷的预感毫无征兆地攥紧了我。我几乎是本能地,
用膝盖狠狠撞了一下她的椅子腿。“咚”的一声轻响在过分安静的礼堂里显得格外突兀。
台上,周主任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头,以一种精确到刻板的幅度,转向了我们这个方向。
镜片反光骤然强烈,白茫茫一片,刺得人眼睛生疼,完全看不清他镜片后的眼神。
整个礼堂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变成粘稠沉重的胶质,死死压着肺叶。他戴着雪白手套的手,
不疾不徐地伸进笔挺西服的内袋。再拿出来时,掌中托着一本深蓝色封皮的小册子,
封面上印着三个烫金的、方方正正的字——“纪律本”。那本子不大,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灼痛了所有人的视线。他另一只手抽出一支造型极其古典的黑色钢笔,
笔帽顶端镶嵌着一小粒幽暗的、似乎能吞噬光线的墨绿色石头。
他旋开笔帽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化的缓慢和郑重。笔尖悬停在深蓝色封皮内页的空白处。
没有看我们,他甚至微微垂着眼睑,像是在专注地聆听某种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然后,
那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握着笔,极其平稳地、流畅地,在纸上划动起来。笔尖摩擦纸张,
发出一种细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如同毒蛇在干燥的落叶上蜿蜒爬行。
那声音并不响,但在死寂的礼堂里,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前排的同学甚至能隐约看到,随着笔尖的移动,一丝极淡、极诡异的暗红色痕迹,
在纸页上晕染开来。他写了什么?他写了谁的名字?我僵在座位上,
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薄薄的校服衬衫,紧贴在皮肤上,冰冷黏腻。
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窜上天灵盖。身边,林小鹿身体猛地绷直了,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弓弦。
她脸上那点残余的、不驯的笑意彻底僵死,褪成一片惨白。她放在腿上的手,
手指痉挛般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那“沙沙”声只持续了短短几秒。
周主任合上笔帽,将钢笔和那本深蓝色的纪律本,一丝不苟地重新放回西装内袋。
整个过程流畅自然,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日常的笔记记录。他抬起头,
镜片后的目光再次扫视全场。脸上依旧是那副刻板的、缺乏人类温度的表情。“望各位同学,
”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毫无起伏的平稳,“谨守新规,严于律己。散会。”人群开始松动,
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声音稀稀拉拉地响起。但那股无形的、冰冷的恐惧,已经像霉菌一样,
深深扎根在礼堂的每一个角落,缠绕在每一个人的脚步上。没有人敢大声说话,
也没有人敢奔跑,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我和林小鹿随着人流,机械地挪向礼堂侧门。
她的肩膀在轻微地发抖,紧挨着我,像一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雏鸟。
“陈默……”她的声音又干又涩,带着无法抑制的颤音,
“他……他刚才……是不是……”“别说话!”我几乎是咬着牙打断她,声音压得极低,
带着自己也未曾察觉的严厉,“快走!”我们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外面是阴天,灰蒙蒙的天空压在头顶,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午后的阳光被厚厚的云层过滤,只剩下一种灰蒙蒙、毫无热度的惨淡光线,
勉强挤进高二三班靠窗的座位。数学老师在讲台上讲解着复杂的几何辅助线,
粉笔敲击黑板的哒哒声,像单调而令人昏昏欲睡的鼓点。我强撑着沉重的眼皮,
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飘向窗外那片狭窄的、被教学楼切割成条状的铅灰色天空。
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礼堂里那本深蓝色的纪律本,那支古怪的钢笔,
还有那令人心悸的“沙沙”声。周主任镜片后那无法窥探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
一遍遍刺探着我的神经。“啪嗒。”一声轻微的脆响把我从混乱的思绪中惊醒。低头一看,
是林小鹿那块印着卡通小鹿图案的白色橡皮,从她摊开的习题册边缘滑落,
掉在了我们两张课桌之间狭窄的过道上。几乎是同时,下课铃尖锐地撕破了教室的沉闷。
“啊呀!”林小鹿低呼一声,下意识地就要弯腰去捡。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沉。“别捡!”两个字几乎要冲口而出。
但已经晚了。林小鹿的动作很敏捷。她几乎是立刻弯下了腰,长长的马尾辫从肩头滑落。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块白色橡皮的边缘时,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动作微微一顿。随即,
她抬起头,飞快地朝讲台方向瞄了一眼——数学老师正背对着我们,
在黑板上书写着最后一行解题步骤。就在这不到一秒的间隙里,
我看到林小鹿的嘴角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短暂、极其自然的弧度,
带着点小小的庆幸,像偷吃到糖果的孩子。露出的牙齿不多不少,正好八颗,
在窗外灰白的光线下闪着细小的微光。一个标准到无可挑剔的微笑。然而,这笑容在我眼中,
却比毒蛇的獠牙更让人胆寒。我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刹那彻底冻结了。时间仿佛被拉长、扭曲。
我的视线越过林小鹿弯下的脊背,越过攒动的人头,死死钉在教室前门。那里,不知何时,
出现了一个笔挺、冰冷的身影。周主任。他像一尊毫无生命气息的雕塑,
静默地立在门框的阴影里。深灰色的西装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
金丝眼镜的镜片反射着教室顶灯冰冷的光。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照灯,
穿透喧闹起来的人群,毫无偏差地锁定在林小鹿弯下的背影上。然后,他动了。
戴着雪白手套的手,以那种令人作呕的、仪式般的优雅,再次探入西装内袋。
深蓝色的纪律本被取出,翻开。那支顶端镶嵌着墨绿色石头的黑色钢笔,旋开笔帽。
笔尖悬停。我的呼吸停滞了,全身的肌肉绷紧到极限。我想冲过去,想大喊,
想一把打掉他手里的本子和笔!但身体却像被浇筑在了冰冷的铁水里,
沉重得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淹没了我,
只剩下绝望的窒息感。周主任微微垂着眼,似乎在专注地倾听着只有他能捕捉到的某种判决。
接着,笔尖落下,在深蓝色的纸页上,平稳、流畅地划动。
“沙……沙……”那细微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隔着半个教室的喧闹,
却无比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直抵灵魂深处,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恶心和眩晕。写完,合本,
收笔。周主任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最后一次掠过林小鹿的位置——她刚刚捡起橡皮,
直起身,脸上还残留着那个捡到东西后的、无意识的、标准八颗牙的微笑,
甚至带着点小小的得意,浑然不知自己的名字刚刚被刻入了怎样的深渊。
周主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戴着一张冰冷的人皮面具。他微微颔首,
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日常的巡视记录,然后转身,皮鞋踏在走廊的水磨石地面上,
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嗒、嗒”声,消失在门外喧嚣的人流里。我僵在原地,
眼睁睁看着林小鹿拿着那块印着小鹿的橡皮,坐回座位,还冲我晃了晃,
脸上是劫后余生般的俏皮笑容。“看,没事吧?他肯定没看见!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侥幸的轻快。“没事……没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重复着,
喉咙里像是堵着一把粗糙的沙砾。我强迫自己扭过头,假装去看黑板,
指甲却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几个泛白的月牙印,
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来驱散那灭顶的寒意。没事?怎么可能没事?
那个名字被写下的“沙沙”声,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已经烙印在了我的听觉神经上,
挥之不去。……第二天清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化不开的潮湿粘腻,像一块浸透了水的厚布,
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我几乎是踩着点冲进教学楼,心脏在肋骨下不安分地擂动。
昨晚辗转反侧,
梦里全是周主任那支钢笔划破纸张的“沙沙”声和林小鹿最后那个毫无阴霾的笑容。
走廊里人不多,早读的预备铃还没响,只有值日生拖着扫帚走过水磨石地面的沙沙声。
控制地飘向高二三班教室门口那个熟悉的位置——林小鹿通常会在那里等我一起进教室。
那个位置空着。心脏猛地往下一坠,一种冰冷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我加快脚步,
几乎是跑着冲到了教室后门。她的座位,空荡荡的。桌面收拾得异常整洁,
书本按照大小排列得一丝不苟,文具盒端正地放在右上角,
连那支她最喜欢的、笔帽上有小鹿挂饰的圆珠笔,都笔直地躺在文具盒旁边,
角度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这过分的规整,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冰冷,
与她平时那个总是有点乱糟糟、充满生气的座位截然不同。“小鹿呢?
”我抓住前排一个正低头翻书的女生,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女生抬起头,
脸上带着一种茫然的困惑:“啊?林小鹿?没看见啊……可能……去厕所了?
”她似乎也觉得这个解释有点苍白,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没有请假条,没有消息,
没有任何征兆。她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只留下一个被擦拭得过于干净、整洁到诡异的空座位。
一整天,我都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老师在讲台上讲的知识点左耳进右耳出,
同桌的低声询问也模糊不清。我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那个空位,
每一次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和焦灼在心底疯狂滋长,
像无数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越收越紧。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
教室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压抑的咳嗽。
那股莫名的焦躁感越来越强烈,像无数细小的蚂蚁在血管里啃噬。我再也坐不住了,
趁着值周老师低头看教案的间隙,悄悄溜出了教室。我需要透口气,
哪怕只是在空旷的走廊里站一会儿。走廊里空无一人,日光灯管发出单调的嗡鸣,
把惨白的光线均匀地涂抹在墙壁、地面和天花板上。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沉重。
不知不觉,走到了靠近教师办公区那条平时人迹较少的西侧走廊。这里的光线似乎更暗一些,
空气也更凉,带着一股陈旧的灰尘和粉笔灰混合的气味。
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两侧光秃秃的墙壁。突然,脚步钉在了原地。就在前方不远,
靠近楼梯口转角的那面墙上,离地面大约一人高的位置。那里,多了一幅“画”。不,
那甚至不能称之为画。只是一个边缘异常清晰、异常浓重的……人形阴影。
像有人用最黑的墨汁,或者最深的夜色,在惨白的墙壁上泼洒、凝固而成的一个剪影。
那剪影的姿态……是微微弯着腰的,一只手似乎向前伸着,像是在捡拾地上的什么东西。
她的头部轮廓,依稀能分辨出扎着马尾辫的形状,那发梢的弧度……我曾在无数个课间,
看着林小鹿甩动她乌黑的马尾,就是这个样子!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眼前瞬间发黑,耳边响起尖锐的蜂鸣。我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才勉强没有瘫软下去。是幻觉!一定是昨晚没睡好产生的幻觉!我用力闭了闭眼,
再猛地睁开。那个剪影,还在那里。轮廓清晰得可怕,细节精确到令人毛骨悚然。
那弯腰的姿态,那伸出的手臂,那马尾辫的线条……甚至,甚至那微微侧过来的脸部轮廓上,
仿佛还凝固着一点点……笑意?
一种完成了什么小动作后的、带着点俏皮和侥幸的笑意……和昨天她捡起橡皮时,
那个短暂露出的、标准八颗牙的微笑,一模一样!
“呃……”一声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我的喉咙里硬挤出来,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和绝望。
胃里翻江倒海,我死死捂住嘴,才没当场呕吐出来。
林小鹿……那个鲜活、明亮、像小鹿一样充满生气的林小鹿……被钉在了墙上?
变成了一个……二维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