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第一次见到老周,是在城西那条污水河旁的旧筒子楼里。
空气弥漫着劣质煤烟和隔夜饭菜的气味,
老周就住在这片灰蒙蒙中唯一亮着灯的那扇窗后——三楼最东边。门吱呀一声推开,
陈默仿佛撞进了一个被颜料淹没的洞穴。墙壁是画布,地板是调色盘,
层层叠叠的油彩厚重地堆叠着,赤红如血,靛蓝似海,金黄像燃烧的太阳,
几乎要从每一寸空间里满溢出来,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生命力,
与筒子楼外死气沉沉的灰暗格格不入。老周背对着门口,正站在窗前。他身材瘦削,
穿着沾满各色斑点的旧工装裤,背影却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蓄满了力。窗外天际线上,
夕阳正泼洒出最后的辉煌,浓烈的橙红与沉郁的紫灰在天幕上交织搏斗。老周看得入了神,
嘴唇无声地翕动,手指无意识地在沾满干涸颜料的裤腿上划动。许久,
他才像从一场大梦中惊醒般猛地回头,眼中灼烧着近乎狂热的火焰,声音不高,
却像滚烫的铅字,沉沉地砸进陈默耳中:“我要画出世上最壮阔的日出,
挂满世间所有的殿堂。”那时陈默刚大学毕业,还是个揣着新闻理想的小记者。
他本是来采写一篇关于城市边缘“蚁族”的报道,
却猝不及防地撞见了老周和他那个燃烧得过于炽烈的梦想。那间阁楼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圣坛,
供奉着一个凡人难以企及的神祇——那幅尚未诞生的“日出”。
陈默被这种纯粹到极致的野心和孤勇震慑了,他忘了采访提纲,
只是愣愣地问:“那……为什么不现在就开始画它?”老周扯出一个近乎惨烈的笑,
指了指墙角那个蒙尘的画箱,又指了指窗外污水河对岸那片正在拔地而起的巨大工地。
“等它盖好,”他说,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那栋新美术馆。我的‘日出’,
得在那里升起。现在……”他顿了顿,
目光扫过桌上几袋干瘪的方便面和墙角码放整齐、印着“XX外卖”的塑料餐盒,
“得先活下去。”陈默看到老周的手,骨节粗大,布满颜料浸染的痕迹和细小的伤口,
那是常年搬运重物留下的印记。为了那幅巨大的“日出”所需的昂贵画布和颜料,
老周白天在物流仓库扛包,夜晚才回到这色彩王国。陈默的心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
他离开时,老周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块巨大的、蒙着防尘布的画板靠在墙边,
动作虔诚得像在安置神像。陈默瞥见防尘布下露出的画板一角,崭新得刺眼,空空如也。
“明天,”老周拍了拍画板,像是在安慰它,也像是在安慰自己,“明天就开始。
”“明天”像一个虚无的承诺,在筒子楼污浊的空气里飘荡,然后被沉重的现实一口吞没。
物流仓库的活计越来越重,加班越来越晚。偶尔深夜回来,老周会坐在那巨大的空白画板前,
枯坐良久,手指神经质地颤抖着,却连一根线条都落不下去。巨大的构想压迫着他,
体力的透支掏空了他。他对着陈默苦笑,
眼底那簇火焰微弱地摇曳:“太累了……脑子是空的。再等等,等攒够了颜料钱,
等活儿松快点,等心静下来……”陈默看着他眼里的光一点点被疲惫覆盖,
看着他画架上蒙尘的画箱渐渐被外卖盒和杂物淹没。那幅空白的巨大画板,
像一个冰冷的墓碑,无声地矗立在阁楼中央。老周的目光偶尔掠过它,
会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痛楚,随即被更深的麻木取代。
筒子楼里的人们,最初还会议论那个“疯画画的”,
后来也渐渐习惯了沉默寡言、行色匆匆的老周,
仿佛他天生就该是这灰色背景板上一道模糊的影子。陈默的记者生涯磕磕绊绊地展开,
采访对象形形***。在一个老旧的大学家属区,他遇见了秦教授。
秦教授的书房是另一个意义上的“圣坛”。四壁顶天立地的书柜里塞满了发黄的典籍,
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特有的霉味和尘埃的气息。书桌却异样地整洁,
只放着一个深红色的绒布盒子,打开着,里面静静躺着一枚小小的芯片模型,
旁边是一叠手稿,
标题醒目:《论量子意识在人工神经网络中的自发涌现及其伦理边界初探》。
秦教授头发花白,清癯的脸上架着厚厚的眼镜。他说话很慢,带着学者特有的严谨,
但每当目光触及那枚小小的芯片模型,语速会不自觉地加快,
眼神里迸发出一种超越年龄的光芒,如同拨开厚重云层的锐利阳光。“生命是什么?
意识又是什么?”他指着模型,指尖微微颤抖,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激动,
“或许答案就在这里,在量子层面信息处理的混沌与有序之间。这研究若能推进,
将彻底改变我们对‘存在’本身的认知!”然而,光芒很快黯淡下去。
秦教授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摘下眼镜,用力揉着眉心。“立项……太难了。”他苦笑,
“太前沿,太‘虚’,评审组要的是立竿见影的应用成果。经费卡得死紧……带研究生,
开新课,应付各种评估、填表……精力,像沙子一样从指缝里漏光了。”他拿起那叠手稿,
厚厚一沓,却只是前言和框架。“核心推导……还在脑子里打转。”他叹了口气,
将手稿轻轻放回盒子,关上盒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诀别的沉重。“再等等,等退休吧,
等彻底闲下来,再把它做完。”陈默看着那枚被锁进红绒布盒子的芯片模型,
再看看秦教授鬓角刺眼的白霜和书桌上堆积如山的行政文件表格,心一点点沉下去。
又一个“明天”。这沉重的两个字,像无形的枷锁,套在多少不甘的灵魂之上?
命运并未因人的踟蹰而放缓脚步。筒子楼最终还是没能逃过拆迁的命运。
推土机的轰鸣碾碎了色彩斑斓的阁楼圣坛。
老周抱着他最重要的家当——那个始终空白的巨大画板和蒙尘的画箱,
搬进了更偏远、更潮湿的地下室。环境更加恶劣,生存的压力像冰冷的潮水,几乎将他淹没。
陈默再去看他时,几乎认不出那个蜷缩在地下室角落阴影里的人。老周更瘦了,眼窝深陷,
曾经燃烧着火焰的眸子只剩下两潭浑浊的死水。墙角,那块巨大的画板依旧蒙着防尘布,
只是布面上也落满了灰尘,像一个被遗忘的祭坛。画箱被杂物彻底压在了最底层,
只露出一角破旧的皮革。陈默想开口说些什么,老周却先一步摆了摆手,
声音嘶哑干涩:“别说了……我知道。”他艰难地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画不动了……也……不敢画了。”他抬起枯枝般的手,指向自己的心脏位置,“这里,
空了。那幅画……太大了。我怕我一落笔,就玷污了它。不如……就让它一直在我脑子里,
还是完美的样子。”陈默无言以对。他看着老周空洞的眼神,看着那被灰尘覆盖的画板,
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那个曾经说要让日出挂满殿堂的青年,
亲手将自己的太阳锁进了永恒的黑暗,用“完美”的借口。梦想,还未曾真正尝试,
就已经在现实的泥沼和内心的怯懦中窒息了。再次得到秦教授的消息,是医院打来的电话。
陈默赶到病房时,浓重的消毒水气味刺得人鼻腔发酸。秦教授躺在惨白的病床上,
瘦得脱了形,像一具蒙着皮的骨架。各种仪器的管线缠绕着他,发出单调而冰冷的滴答声。
他的生命,正清晰地随着那些闪烁的数字流逝。陈默轻轻握住老人枯槁的手。那手冰冷,
几乎没有重量。秦教授浑浊的眼珠吃力地转动着,最终定格在陈默脸上。他嘴唇翕动,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另一只未被握住的手,用尽全身力气颤抖着指向床头柜。
陈默顺着他的指引看去。床头柜上,安静地放着那个深红色的绒布盒子。他立刻明白了,
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那枚小小的芯片模型和那叠未完成的手稿,静静地躺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