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暮春的雨丝裹着潮气,黏在沈知意的粗布袖口上。她跪在“锦绣阁”后院的青石板上,
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听着绣坊掌柜柳氏尖利的训斥像针一样扎进耳朵。“废物!
这点活都干不好,留你在阁里吃白饭吗?”脚边是散落的丝线,
一匹上好的杭绸被她指尖的冻疮刮出了道细痕。沈知意咬着下唇,
尝到淡淡的血腥味——方才绷架倒时,她伸手去扶,被竹条划开的口子还在渗血。
“掌……掌柜,我赔。”她的声音被冻得发颤,尾音却透着股不肯折的硬气。柳氏冷笑一声,
踢翻了旁边的竹筐,各色丝线滚了满地:“你赔?就你那当绣奴的月钱,赔到下辈子都不够!
”沈知意垂下眼。三年前,父亲沈文渊——曾经的京城绣业翘楚,
因“私通外邦、盗用宫绣图样”的罪名被抄家,满门流放。她被柳氏用十两银子买下来,
成了锦绣阁最低等的绣奴,每天干着最粗重的活,睡在漏风的柴房,手指冻裂了、扎烂了,
也只能用灶灰草草抹抹。她知道柳氏为何总针对她。当年沈记绣坊的风头,
压得这锦绣阁抬不起头。如今沈家倒了,柳氏便把积攒的怨毒全撒在她这个落魄千金身上。
“拖下去,饿三天,看她还敢不敢偷懒!”柳氏甩着帕子转身,珠翠在鬓角晃出刻薄的光。
两个婆子架起沈知意的胳膊,她挣扎着回头,看见柳氏的贴身丫鬟捡起地上那匹带痕的杭绸,
偷偷往袖里塞了块尖利的瓷片——那道划痕,根本不是她弄的。柴房的门被锁上时,
沈知意重重摔在稻草堆上。潮湿的霉味钻进鼻腔,她蜷起身子,将冻得青紫的手贴在胸口。
那里藏着半块玉佩,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玉上刻着朵缠枝莲,
是沈家独有的“锁绣”纹样。父亲是冤枉的。她记得那天夜里,
柳氏的丈夫——时任绣业行会监事的周显,曾带着几个官差闯进家门,
翻出的“罪证”是几匹印着异域花纹的绸缎,可那明明是父亲从西域商人手里收来的样品。
雨越下越大,柴房顶的破洞漏下水流,打在她的发间。沈知意望着屋顶的蛛网,忽然笑了。
笑出的泪混着雨水滑进嘴角,又咸又涩。饿三天?她挨过比这更狠的日子。当年流放路上,
她啃过树皮,喝过泥水,若不是心里憋着口气,早就死在荒郊野岭了。这口气,
是要查清父亲的冤案,是要让周显和柳氏付出代价,是要让沈家的绣艺,重新亮在太阳底下。
二第三天傍晚,沈知意被饿得发昏时,柴房门“吱呀”开了。一个提着食盒的老妪探进头来,
是阁里负责浆洗的张嬷嬷。“傻丫头,快吃点。”张嬷嬷把一碗热粥塞到她手里,
声音压得很低,“柳氏那婆娘就是故意磋磨你,那绸子上的痕,我在后院都看见了。
”沈知意捧着温热的粥碗,眼眶一热。张嬷嬷是当年沈记绣坊的老绣工,父亲出事后,
她被周显夫妇逼着来锦绣阁做事,这些年明里暗里帮了沈知意不少。“嬷嬷……”“别说话,
快吃。”张嬷嬷往她怀里塞了个油纸包,“这里面是艾草膏,晚上偷偷抹在手上,
别让柳氏看见。”等张嬷嬷走后,沈知意打开油纸包,里面除了药膏,还有一小块碎布。
布上用极细的针脚绣着只蜜蜂,翅膀薄如蝉翼,
竟是沈家失传多年的“叠绣”技法——这种绣法要将丝线劈成四十八股,层层叠加,
才能绣出栩栩如生的立体感。她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张嬷嬷是父亲最得力的绣工,
当年父亲研发叠绣时,只有她在旁协助。沈知意借着从破洞透进来的月光,
细细抚摸着那碎布。蜜蜂的尾针处,有个极小的“渊”字,是父亲的私印。原来,
父亲的手艺,还有人记得。接下来的日子,沈知意变得更沉默,手脚却更麻利。
她白天挑水、浆洗、给绣娘们打下手,晚上就借着柴房的月光,用偷偷攒下的废丝线练习。
张嬷嬷偶尔会“不小心”掉落些绣样碎片,上面总有些奇怪的针脚,沈知意一一记在心里,
拆解、模仿,手指被扎得千疮百孔,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她发现柳氏最近很不对劲。
每天傍晚都会锁上后院的小阁楼,里面隐约传来丝线拉扯的声音。有一次沈知意送柴路过,
听见柳氏在里面跟人说话,提到了“宫绣”、“贡品”、“周监事”几个词。
宫绣是专供皇室的绣品,图案、配色都有严格规制,民间私绣是大罪。
当年父亲被诬陷的罪名里,就有“私仿宫绣”一条。这天夜里,
沈知意趁着巡逻的护院打瞌睡,悄悄溜到小阁楼外。窗户纸透着昏黄的光,她舔湿手指,
轻轻戳开个小洞。里面的景象让她浑身血液几乎凝固——柳氏正坐在绷架前,
手里拿着的绣品,赫然是皇后娘娘最爱的“凤穿牡丹”纹样!而旁边站着的男人,正是周显。
“这最后几针得抓紧,三日后就要送进宫。”周显的声音压得很低,
“上次从沈文渊那里抄来的‘盘金绣’技法,你可练熟了?”柳氏点点头,
脸上带着得意:“放心,那老东西的绣谱我早就背下来了。这次的贡品要是得了赏,
咱们锦绣阁就能压过所有同行,成为皇商!”“哼,沈文渊泉下有知,
也该谢我们替他发扬‘手艺’。”周显冷笑。沈知意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
父亲根本没私仿宫绣,是周显夫妇偷了沈家的绣谱,用沈家的技法去绣贡品,
还反过来诬陷父亲!她悄无声息地退回柴房,浑身止不住地发抖。不是害怕,是愤怒。
那股憋了三年的气在胸腔里翻涌,几乎要炸开。她从枕下摸出那块玉佩,借着月光,
在心里一遍遍地画着那缠枝莲的纹样。盘金绣、锁绣、叠绣……这些沈家的独门技法,
她从小看到大,父亲的教导还在耳边回响。柳氏想学?她会让她们知道,
什么叫画虎不成反类犬。三三日后,宫里果然来了消息,
说锦绣阁的“凤穿牡丹”绣屏得了皇后赏识,赏了百两银子,
还特许锦绣阁参与秋季的皇家采买。消息传开,整个京城的绣坊都炸开了锅。
柳氏更是得意洋洋,在阁里摆了酒席,连带着对沈知意的态度都“缓和”了些,
让她去前堂帮忙整理绣品。沈知意低着头,手指抚过那些绣品,心里冷笑。
柳氏的盘金绣看似华丽,实则针脚虚浮,用的金线也是掺了铜的次品,根本经不起细看。
“知意,把这几匹云锦送到西厢房,王公子在那里等着取货。”一个绣娘喊道。
沈知意应了声,抱着沉重的锦缎往西厢走。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争执声。
“周监事这话说得不对,这‘寒江独钓图’的绣品,分明用了沈家的‘冰裂纹’针法,
怎么能说是你们原创的?”说话的是个年轻男子,声音清朗,带着股不容置疑的锐气。
周显的声音带着怒意:“顾公子懂不懂规矩?沈文渊是朝廷钦犯,他的技法早就该被禁!
如今这针法,自然是我锦绣阁的!”沈知意的心猛地一跳。顾公子?
难道是御史大夫顾家的嫡子顾昀川?传闻他刚正不阿,上个月还弹劾了两个贪赃枉法的官员。
她悄悄推开门缝,看见一个身着月白长衫的男子正站在绣品前,眉目俊朗,眼神锐利。
他指尖点着那幅绣品,语气平静却带着力量:“技法无过,有罪的是人。周监事若真有本事,
何不用自己的针法赢过旁人,而非窃他人之技,还冠以‘禁术’之名?
”周显被噎得说不出话,脸色铁青。顾昀川转身要走,目光恰好扫过门缝处的沈知意。
他愣了一下,似乎注意到她怀里云锦的边角处,
沾着一小片极细碎的绣线——那是沈知意方才整理时,
不小心勾到自己藏在袖中的废绣片留下的。那片绣线用的是沈家特有的“劈丝染”技法,
红中带紫,像极了晚霞映在水面的颜色。顾昀川的眼神沉了沉,却没多说什么,
径直走了出去。沈知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认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