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浊浪惊蛰刚过,淮河就没歇过。第七日暴雨时,沈砚秋站在青阳城头,
看着浊浪漫过堤岸,像条挣脱锁链的黄蛟,一口吞下了城郊的万亩良田。她身后,
三百“护粮卫”的甲胄上淌着水,腰间的长刀在雨幕里泛着冷光。“沈统领,
城西粮仓快被淹了!”亲卫林缚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里带着急,“粮船还困在下游,
走不动道!”沈砚秋扯了扯被雨水浸透的披风,露出里面玄色劲装。
她十七岁跟着父亲镇守北疆,二十岁接掌护粮卫,经手的粮草能堆成山,
却没见过这样的天灾——城破只在旦夕,粮仓告急,城外黑压压的灾民正往城门涌,
像被洪水赶得无路可退的蚁群。“开西门,放灾民入城。”她声音不高,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劲,“林缚,带五十人守粮仓,搬得多少是多少。剩下的人,
随我去破庙搭粥棚。”林缚愣了下:“统领,城门一开,灾民乱了怎么办?
万一混进歹人……”“饿死的人,比乱兵杀的多。”沈砚秋拔刀出鞘,
刀身在雨里划过一道弧线,“护粮卫不是来守城的,是来护人的。
”二、粥棚破庙里的菩萨像被洪水冲得只剩半截,泥胎上还挂着水草。
沈砚秋让人在神像前支起三口大铁锅,烧起柴火,把仅存的糙米倒进锅里。米少,水多,
煮出来的粥稀得能照见人影。第一日,灾民还算安分。领粥的人排着队,捧着破碗,
手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沈砚秋站在粥棚旁,看着一个老妇把碗里的粥分给三个孩子,
自己舔着碗边,喉咙里发出“咕噜”声。第二日,粮就见了底。林缚背着半袋糙米跑进来时,
裤腿上全是泥,手臂上划了道血口子:“统领,粮仓被淹了一半,就抢出这点!
”粥棚外的队伍已经乱了。有人往前挤,有人骂骂咧咧,几个精壮汉子眼里冒着光,
盯着锅灶的眼神像饿狼。沈砚秋注意到,这些人里,有几个面色红润,手上连点老茧都没有,
压根不像饿了几天的样子。“都给我站好!”护粮卫的队正张猛一跺脚,长刀往地上一拄,
“再挤就别想喝粥!”骚动暂时压下去了。可沈砚秋知道,这是暂时的。锅里的米越来越少,
外面的灾民越来越多,再这样下去,不等洪水退去,破庙里就得先出人命。入夜时,
沈砚秋坐在柴火旁,看着锅里剩下的稀粥发呆。林缚蹲在她身边,
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统领,要不……掺点麸皮?”“不够。”沈砚秋摇头,
目光落在墙角的砂堆上——那是前几日修庙时剩下的细砂,被雨水泡得半湿。她忽然站起身,
走到砂堆前,抓起一把,指尖碾了碾。“统领,您要干啥?”林缚摸不着头脑。
沈砚秋没说话,径直走到粥锅前,将半袋砂全倒了进去。“统领!”林缚吓得跳起来,
“这怎么行?砂怎么能吃!”“能吃的人,自然吃得下去。”沈砚秋用长勺搅了搅,
砂粒沉在锅底,混在米粒里,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你信不信,明天来领粥的人,
会少一半。”三、刀光第三日清晨,粥棚前的骂声差点掀了破庙的顶。“这是什么玩意儿?
粥里有砂子!”一个敞着怀的汉子把碗摔在地上,粥水溅了周围人一身,
“你们当官的就是这么糊弄人的?”旁边立刻有人附和:“就是!把好米藏起来了吧?
”“我儿子要是吃坏了肚子,跟你们没完!”沈砚秋站在台阶上,抱着臂看他们闹。
这些人里,正是她昨日注意到的那几个“精壮汉子”。他们嗓门最大,动作最凶,
却没人真把粥往嘴里送——真饿极了的人,哪怕粥里有石头,也会嚼碎了咽下去。
“不想吃的,滚。”沈砚秋拔出长刀,刀面映着她冷冽的眼,“护粮卫的粥,
是给快饿死的人喝的。想占便宜的,先问问我这把刀。
”那带头的汉子梗着脖子:“你敢杀人?”沈砚秋没说话,身形一晃,
像道黑色闪电窜到汉子面前。汉子只觉手腕一麻,手里的破碗“哐当”落地,紧接着,
后颈被什么东西顶住,凉丝丝的——是刀背。“再闹,就不是刀背了。”汉子脸色煞白,
看着周围灾民的眼神,忽然觉得不对劲。那些捧着粥碗的人,
正用一种近乎怨毒的目光盯着他,像是在看一个抢走自己救命粮的贼。他张了张嘴,
终究没敢再说一个字,灰溜溜地挤出了人群。剩下的几个“混子”见势不妙,也跟着溜了。
林缚这才明白过来,挠了挠头:“统领,您这招真绝。”沈砚秋收了刀,
走到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面前,从她碗里挑出几粒砂,扔进嘴里,慢慢嚼碎了。“砂磨嘴,
却能让真正饿肚子的人,多活一天。”她声音轻了些,“咱们护的是粮,更是人心。
”四、星火第五日,雨终于小了。沈砚秋正指挥人修补漏雨的棚子,
忽然听见城外传来号角声。林缚跑进来,脸上带着喜:“统领!援军到了!
镇南王亲自带的粮队,就在城外!”破庙里爆发出一阵欢呼。有人哭了,有人对着城外磕头,
更多的人围到沈砚秋身边,把手里的破碗举得高高的,像是在捧着什么宝贝。
沈砚秋走出破庙时,阳光正刺破云层,照在城外的官道上。黑压压的粮车一眼望不到头,
为首的银甲将军勒住马,对着她拱手:“沈统领,镇南王麾下,迟来一步。”沈砚秋回礼时,
看见粮车旁的士兵正在分发干粮,灾民们排着队,秩序井然。她忽然想起昨夜那个老妇,
把掺了砂的粥熬成糊糊,一点点喂给怀里的孙子,自己啃着树皮,眼里却有光。“不晚。
”她轻声说。林缚凑过来,指着粥棚里剩下的那点掺砂的粥:“统领,这些怎么办?
”沈砚秋看着锅里的砂粒,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她忽然笑了,那笑容在连日的疲惫里,
像朵刚绽开的花:“留着吧。说不定哪天,还能派上用场。”后来,青阳城的人都记得,
那年洪水滔天,破庙里的粥棚前,有个女将军,用一把刀、半锅砂,护住了一城人的命。
有人说她心狠,粥里掺砂;也有人说她心细,分得清谁是真的需要救命。
只有沈砚秋自己知道,那锅掺砂的粥里,煮的不是米,是活下去的念想。
就像黑夜里的一点星火,看着微弱,却能照亮人往前走的路。洪水退去那天,
沈砚秋站在修复好的粮仓前,看着护粮卫晾晒受潮的粮草。林缚跑过来,
递上一块干粮:“统领,尝尝?新来的粮,管够。”她接过干粮,咬了一口,
麦香在嘴里散开。远处,淮河的水渐渐清了,露出岸边抽出新芽的柳树,
像极了那些在破庙里熬过灾荒的人,正慢慢直起腰杆。沈砚秋握紧了腰间的刀。她知道,
护粮卫的路还长,就像这淮河的水,时而平静,时而汹涌。但只要手里的刀还在,
心里的光不灭,就总有能护住的人,能守住的粮。洪水退去后的第三个月,
青阳城的泥地里冒出了新绿。沈砚秋站在城门口,看着粮商们赶着马车进城,
车辙压过未干的泥路,留下两道深痕——那是灾荒过后,人间复苏的印记。“统领,
镇南王的信。”林缚捧着一卷帛书走来,脸上带着些古怪,“说是……要您去金陵一趟。
”沈砚秋展开帛书,镇南王的字迹刚劲,字里行间却藏着几分犹豫:江南盐商囤粮抬价,
百姓怨声载道,朝廷派来的御史刚到金陵就被人绑了,至今下落不明。“这是请我去当捕快?
”沈砚秋指尖敲着帛书,护粮卫管的是粮草,绑官劫狱的事,轮不到他们插手。
林缚却急了:“统领,那御史可是出了名的清官能吏,听说他这次南下,
就是要查盐商勾结官员囤粮的事!如今他被绑,
那些人肯定更肆无忌惮了——这跟当年淮河决堤时,有人趁乱抢粮有什么两样?
”沈砚秋沉默了。她想起破庙里那锅掺砂的粥,想起那些真正饿肚子的人,
捧着碗小心翼翼吐砂的模样。灾荒时的恶是明面上的争抢,太平日子里的恶,
却藏在账本和笑脸背后,更吃人。“备马。”她将帛书折好塞进怀里,“带二十个弟兄,
轻装简行。”二、金陵雨金陵城的雨,比青阳城的黏。沈砚秋换上一身青布长衫,
牵着马走在秦淮河畔,两岸的画舫里传出丝竹声,脂粉香混着水汽飘过来,
倒像是把人间的苦难都泡软了。“统领,那盐商姓张,叫张万霖,
据说府里的粮仓比朝廷的官仓还大。”林缚扮成伙计的模样,低声汇报着,“有人说,
御史大人就是被他绑走的。”沈砚秋望着不远处那座朱门高墙,
张府的灯笼从门口一直挂到巷尾,亮得晃眼。她想起青阳城破庙里,